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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没地球那么可怕,可带着大件行李到处跑毕竟不是很方便。于是我们就此道别,并约好明天在那家小饭店碰头。
我目送着瓦瑞娜娉婷的背影消失在汹涌的人群中,开始思考自己今天晚上的安排。正规酒店就别想了,整个奥林帕斯也不过只有那么一家罢了;职工宿舍这会儿肯定已经被包光了。运气好的话,我也许能在储物仓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运气不好的话,就只好睡广场了。最终,我的运气介于好与不好之间,通过与一个水栽农场管理员的交涉,我可以在那个农场里凑合一夜。那是人类文明在向宇宙进发过程中最重要的发明之一,每一个基地和飞船都会配备一套这种装置。它可以通过规模化营养液来大量培育太空蔬菜,给星际旅行的人们补充必要的维生素养分——当然,对我来说,这种伟大发明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它的两个蔬菜培养槽之间为散热和通风预留有足够空隙,那里刚好可以躺下一个人。
听起来是很凄惨的选择,但绝对比想象中要舒服。为了尽量保证植物自然生长,农场里的供暖和空气含氧度都很足,而且在黄瓜、甘蓝与韭菜的清香中入眠,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嗅觉疗法。那个管理员还向我保证,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蔬菜们聊天。是的,我说得有点夸张了,但是在那种状况下你只能给自己找些积极向上的理由,否则人会崩溃。大冲运期间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精神崩溃,发病率甚至比宇宙孤寂症还高。
第二天早上,我红肿着双眼,带着一身莴苣味来到那家站前饭店,昨天晚上我没怎么睡好,培养槽的电机一直嗡嗡地叫着,喷洒装置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尖啸着划过头顶一次,更不要提那些频繁闪动的水葱生长指示灯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吵闹的蔬菜大棚。瓦瑞娜已经在饭店门口等了,她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
“看来你昨天晚上睡得不怎么样。”瓦瑞娜抿着嘴笑道。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小孩子讨厌青菜了。”我咕哝了一句,反问道,“你呢,你去哪里休息的?”
“哦,奥林帕斯中央酒店。”
“什么?!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瓦瑞娜神态轻松地说:“正好有一名火星管理局的小头目一个人住在那里,所以我稍微利用了一下他。”
“利用?”我狐疑地打量了这个体态丰满的女人一番。
瓦瑞娜哧哧笑道:“我猜,你满脑子都是龌龊的东西。我只是答允跟他在一个屋子里睡觉,别的可没答应过。”
“你不必跟我解释……”
“也对,咱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反正一会儿上了飞船就各奔东西了。”瓦瑞娜把身份卡还给我。我拿出票据来给她看过,然后我们两个并肩走进那家饭店。
老板仍旧在那个玻璃面罩里吞云吐雾,她一见我们走进来,立刻摘下面罩迎过来。我们刚刚诧异她几时变得如此殷勤,她就带着三分歉疚、三分无奈,又有一丝理直气壮地对我们说:“对不起,那票没有了,我把钱退给你们。”
这个消息不亚于火星雷暴对我们的打击。我和瓦瑞娜呆立在原地,仿佛赤身裸体在真空里被辐射刺得千疮百孔。人的心理底线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它不是一个固定数值,而是一个可调节的预期标准。假如我们的心理预期是三天后拿票,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就会是五天或者更多;但当我们把心理预期调节到“第二天我就可以拿到票走人”,突然被告知拿不到的话,那么我们的心理底线恐怕已经被击穿了。
我几乎是对老板吼道:“怎么可能没有?!你答应了会给我们!”老板冷静地掸了掸烟灰,解释道:“这件事我也措手不及。你知道啦,我们小本买卖,也只是有点路子罢了,现在人家后台硬的一句话,票务处的能不给吗?于是就只能挤走你们了。这种事经常发生。”我愤怒地捶着钢化玻璃的桌子:“我们交了订金的!凭什么不给我们票?!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你说啊?!”
老板看我的情绪有些失控,赶紧换了安抚的口气:“钱我会如数退给你们的,一分也不少。”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大叫道,旁边几个路人与食客朝我这边看过来。老板从柜台里拿出几罐流质牛肉和蘑菇塞到我手里,半是求饶半是强硬地说:“算我认栽,给你几罐食品做补偿吧。别在这里闹了,闹大了惊动了管理局,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经过那么一通发泄,我也逐渐冷静下来。现在就算把老板榨成流质食品吃了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筹划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走到瓦瑞娜身边,按住她的肩膀道:“我们走吧,去想别的办法。”表情僵硬的她没有说话,而是乖乖地跟我离开了饭店。我们并肩走在路上,失败的气息笼罩在周围,两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走着走着,瓦瑞娜开始小声啜泣,然后眼泪越流越多。她开始还掏出手帕抹抹,到后来根本擦不完,液体顺着她高高的颧骨奔流而下,伴随着清晰的呜咽声。她仍旧迈着大步,整个人却正在由内往外崩溃。
我见状连忙拉住瓦瑞娜的手,把她拽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里,扳住她的肩膀。我本意是想安慰一下她,可瓦瑞娜顺势扑到我的怀里,开始号啕大哭。我没其他办法,只能任由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在我的胸膛上泪如泉涌。这该死的大冲运,又一个被你折磨疯了的人类。瓦瑞娜哭了足有半个钟头,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把自己身体里的水分都哭干,好在她现在总算停了下来。
“好受点了?”我从怀里掏出一沓软纸,她的手帕早就湿透了。
瓦瑞娜的脸上浮起两团红晕,她接过软纸,仔细地把眼角和唇边的泪水擦干。“谢谢你。”她低声说,“我真的有点撑不下去了。我想回家,真的非常想回家。这里的生活太苦闷了,足足两年啊,那些讨厌的工作和那些讨厌的同事,我没有一天不是计算着返回地球的日子过的。现在都已经到了这里……”面对她意外的抒情,我居然也意外地有了共鸣:“是啊,我也一样。这里只有红色的土、红色的岩石和红色的沙尘暴。我都跟我儿子约好了,我每两年回去一次,跟他在真正的绿草地上打羽毛球,去水里游泳;还有我的母亲,她的身体一直不好,我这次回去是打算陪她一起去检查一下身体的——你知道,老人家还是不习惯单独被冷冰冰的机器医生检查……”
我们两个肩倚着肩、头靠着头,像一对情侣一样望着头顶的大玻璃罩子聊天。什么都聊。我给她讲我在地球上打猎的糗事,她给我讲地球上各大都市最有名气的时装店。我们就像是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划出一根根拥有美好回忆的火柴,在这个大冲运的日子里获得一丝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