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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笑道:“你已经敢过多少次了?书没念过两本,倒是惯出了一身读书人的骨亢毛病。东风助恶,说的便是本宫吧?”阿宝不料他连这话也听到了,跪地谢罪道:“妾不敢。”定权道:“你起来。说了便说了,敢说还不敢认吗?”见她面色煞白,又笑道:“本宫果真有那么吓人?”阿宝勉强一笑,道:“没有的。”定权仔细看了看镜中容颜,笑道:“看来是真的了。”
阿宝暗暗抽了口气,他如此言笑晏晏,安静坐在这里,整个人真如玉山一般温润秀美,即使不动也流光溢彩。这情境,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只是听说过,人生得太美,便易遭物忌,不知是否真实。思想间,又闻定权开口道:“你的家乡是清河郡?”阿宝答道:“是。”定权又问道:“你的父亲名叫顾眉山,长兄名叫顾琮?”阿宝白了面孔,问道:“殿下?”见定权不再言语,终于忍不住道:“妾不明白。”定权点头道:“你说。”阿宝道:“殿下只需驱逐了妾便可,为何还要耗费如此周章?”定权沉下了脸,道:“你的胆子大过头了罢?”
他又变回了寻常的那副神情,阿宝便不再说话,接着默默给他栉发。忽见他鬓角似有几茎白发,初疑是灯下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果然确实。他正值青春,本不该早生华发,阿宝拔亦不是,留着又觉得甚是扎眼。定权察觉她手上犹疑,平淡道:“既然看见了,就拔掉吧。”阿宝低声应道:“是。”这才拈着那白发,轻轻拔了下来,交到定权手中。定权随手扔掉,问道:“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阿宝答道:“妾十六岁。”定权微微一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也算不容易了。”阿宝奇怪道:“殿下?”定权没有说话,想了片刻,忽然伸手去扯她衣襟。
他如此举动,阿宝闪身躲避,一手急忙护住了襟口。定权好笑道:“说你年纪小,又整天在胡乱想些什么?过来,到这里来。”阿宝脸上一红,依言屈膝半跪在他面前。定权不耐烦道:“叫你转过身去。”一边打开妆奁,取出一只小小影青瓷盒,揭开盖子,却是他前次剩下的半盒金创药膏。他伸手去扯阿宝的外衫,阿宝略一犹豫,也便任他拉了下来。定权用手指蘸着药膏,向她背上一道极深的鞭伤上涂去。不知是他手凉还是药凉,阿宝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定然是感觉到了,却并没有停手,只是笑问:“疼不疼?”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笑道,“你必定在想,我又何必多此一问。”阿宝道:“妾不敢。”定权没有理会她,自顾说了下去:“怎么会不疼?我又不是不知道。只是我总想着,终须得有人来问一声才好。譬如前次,虽有良医珍药,可就是没有人问我一句,你疼不疼。”
阿宝背对着他,瞧不见他脸上神色,只觉这几句话的语气颇为平淡,心中却突然惶然,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又闻他道:“那人去了,这西府上下都忙不迭地同她撇清,只有你还能说出‘心中有情’这几个字来。我这几日总在想,你这人若非真有两分痴气,便是城府太深了到底是哪一样呢?”阿宝回首欲语,定权执着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去,阻止道:“你不必多说。能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人心,也不是实情,我从来不会相信。有些事情,是要日子久了才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到时自然认得出来。”低头看看她的脊背,新伤叠着旧伤,她人又瘦得可怜,一道细细的脊骨,如孩童般突起也是一株新梨易折的花枝。他的手指有了淡淡的嫌恶和淡淡的怜悯。随手在她衣领上拭尽了指上残余药膏,他吩咐道:“把衣服穿好吧。”又将几上的瓷盒一并递到她手中。阿宝低声答谢道:“谢殿下。”
定权嘲讽般讥笑一声,道:“阿宝阿宝,你便是这名字起坏了。在这世上,谁人会当你如珍似宝?”阿宝低声道:“我娘便是。”定权冷笑道:“你娘不是早已经死了吗?”见她的嘴角不住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痛楚与忿恨,又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恨我的人太多了,凭你又能够如何?”他瞬间已变了几回脸,阿宝只觉得泄气,垂头答道:“不是。”定权摆手道:“你回去吧,再给你几日假,等好了依旧到报本宫来服侍。”阿宝答应了一声,手撑着地面咬牙站起身来,终究是忍不住道:“妾还是不明白。”定权已经转过了脸去,手中拈着那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妆台,冷冷问道:“你想明白什么?”
沿着游廊走,到转角处,抬头便可以看到云在遮月,花枝沙沙乱摇,檐角上的风铃也叮咚作响。晚风和暖,靖宁二年的春天已经到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