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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禁城甫建,东宫便命名为“延祚”,取续延国祚之意,为储副所居之正宫。自建立伊始,算来已历百余年,其间也居住过四朝六位储君,六年前修葺得草率,宫室布局大体不曾更革。晴日无妨,弯檐斗拱、瓦釜飞甍在日光下依旧是一派咄咄逼人的金碧气象,只是每逢阴天,雨将落未落之际,殿内便仍不免会浮显出些许阴沉旧态。
宫室的现任主人,皇太子萧定权的嗅觉在这时总是格外敏锐。连日阴而不雨,整座宫殿内都充斥着古老廊柱从内里散发出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无论如何熏香都掩盖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息。至于今秋,阴郁的天气便不只是添了这一桩烦恼,定权在延祚宫内终日锁眉望天,心事便如这殿内败息一般缱绻不散。
詹事府的主簿许昌平在申时拜谒,遣人通禀时尚无异状,只在阶下站立了片刻,忽闻一声裂雷震地,尚未从震惊中还过神来,大雨便已倾盆直落。这场酝酿了数日的雨水来势颇急,他入宫自然又不曾携带雨具,霎时工夫,便已被浇得全身湿透。他未得答复,不便即去,只得依旧躬立等候,将所携的几部书籍紧紧护在怀内。俄顷,一个小内侍从宫檐下冒出头来,往阶下走了两步,朝他招手喊道:“那个官,那个官!”因为离得远,又被雨声阻隔,许昌平未曾听清,小内侍出得殿来,鞋面便湿,索性自暴自弃,又往下跑了几步,指着他道:“那个穿绿的官儿,叫你呢,殿下宣你进殿去。”许昌平这才急忙拾阶而上,见阶上小内侍饶是披着雨衣,膝下衣袍也已经湿透。
他虽在殿外整理了半日仪容,待入内之时,不过是跪拜行礼,再复起身之时,脚下又积了一摊雨水。此刻内外衣衫全湿,襥头一翅已弯,犹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定权与他结识数年,从未曾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反觉比往常更可亲近,待他站立定了,指着他官帽笑道:“主簿本不是逐俗之人,为何也这般羡慕林宗故事?”许昌平微微一愣,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仪。”定权望了殿内一眼,见只有几个亲近之人侍奉在侧,遂点头道:“你跟我来。”
二人同入内殿中隔出的小书房。许昌平首次至于太子如此隐私的居处,难免稍感好奇,只见一间不大宫室,其中并无宫人中涓侍奉,陈设亦极为简单,除靠着东墙一榻之外,不过插架数签,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出沉水香气。几页朱窗洞开,可窥见殿外风雨如晦,夹带着隐隐惊雷,天色已近墨黑,虽近处馆阁亦不可明白辨识。他偷偷打量之时,定权已行至榻边,拎起一领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鹤麾,搭在许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主簿暂且把湿衣替下罢。”许昌平大惊辞道:“臣万不敢当。”定权轻轻一笑道:“不妨事,不过是件私服,非朱非紫,主簿无须避讳。”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这雨势不能即止,主簿穿着湿衣和本宫说话,主簿身上不适,本宫眼中也不适,两相无益,还请勿据常理。”语罢也不再理会他,径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书册,倚榻随意翻阅起来。
许昌平回望身边衣物,见果然只是寻常衣物,除用质料讲究,形制却无特别之处,迟疑了片刻,终将手中书册放在一边,解落湿透的外袍,将干衣披在肩上,却无论如何不敢再结系衣带。定权见他换好衣服,这才起身,将书册随手搁置于一旁书案上。那是一卷《楚辞集注》,许昌平遂笑道:“令飘风兮先驱,使冻雨兮洒尘。殿下也有这等雅兴。”定权微笑道:“‘雅’字谈不上,不过读读书,稍使我心安罢了。”许昌平笑道:“古人云阴雨日乃时余,正是读书好时节,臣这一来却是搅扰了殿下的闲情。”定权摇头笑道:“焉知听君一席话,便不是胜读十年书?”正言语间,周循入内奉茶,定权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将茶床设好,再去取一饼小龙过来。”
周循亲自将诸色茶具铺陈齐备,并不在一旁奉陪,掩门离去。定权举手示意道:“主簿请。”茶床低矮,设在地面,点茶时需跽坐,许昌平自然不敢让定权先于自己屈膝,便拣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长跪,待定权南面安坐后方坐定。又见定权取小锤出来,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权将银锤递入他手中,见他将茶饼隔纸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法甚是纯熟,不由一笑,随他细细碾研过后再加筛罗,自己转头看了片刻雨水,自觉凉风携雨丝入室,檐外水声潺潺,数日浊气一朝驱尽,不由赞叹道:“好雨如风,北上玉堂,入于深宫,一般振聋发聩,使人耳目清泠。”许昌平碾好茶末,观察瓶中之汤已经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鱼眼,方笑道:“殿下可知风有王者风、庶人风之分,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权挑眉道:“愿闻其详。”许昌平道:“似殿下适才所言,社雨催花,梅雨涤尘,灵雨入于深宫玉堂,扫荡浊晦之气,清人耳目,雨间可烹茶取暖,雨后可添锦御寒,不觉一度流年暗换,这便是王者雨。”一时听得汤瓶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风雨声,才将些许茶末投入一只鹧鸪斑建盏,一边点汤制茶膏,一边继续说道,“雨久不至则成旱,久不止则成涝,液雨、月额雨则千里赤地,陵雨、骑月雨则万顷霖潦,无雨成忧,有雨亦忧,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当晚稼收割之时,臣却听说江南秋雨已连绵十余日,只恐今冬晚稼难保,以至于连累明春。”
定权连日所忧之事不过于此,他既明白说话,亦不再隐瞒,道:“国朝这一场仗,打去了十三四年的积累,这怕还只是个牵头。自前年起,江南田赋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财尽。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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