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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试边走边打?万一你站的这一块儿刚好是人家信号没覆盖到的呢?”女声说:“哇,有了。”男声说:“是吧,要不怎么叫中国移动,就是告诉你在中国要好好打电话就得边打边移动。”女声说:“哥哥你太损了。”接着是来回踱步,女声再说:“木头,喂喂,木头,今天中午哥哥亲自下厨,我就不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去吃麦当劳……别过来,就做了两个人的饭,你要过来我吃什么,我下午再去找你。”男声很像秦漠,只是明朗得多。
我其实很烦类似“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这样的表达,总觉得不吉利,但那确实是我意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虽然这个场景在黑暗深处不见人影,只是一幕单纯的广播剧,结尾是女孩哼着歌:“看当时的月亮,回头看当时的月亮。”
照理说我当着林乔和韩梅梅的面掉下湖,尽管这两个人要么对我视若无睹要么对我恨之入骨,但本着同学之情,也不至于等到溺水者眼看就要挂了才跳下去救人。很久以后才知道我把人家想得太恶毒,听说林乔在我落水后立刻跳下来救我,游到我身边却被我像水草一样牢牢缠住,差点陪着我一起葬身小明湖。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好不容易逃脱我的魔爪拖着我要游回岸边,又难得遇到他脚抽筋,最后大家能平安无事完全是命不该绝。而一个星期之内我能连进两次医院,实在太不容易,有这样的经历,估计任何一个病弱的言情女主在我面前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是病弱女主。
恢复意识时,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睁眼,看到林乔像是被烫了一下,快速放开我的手,指尖划过,没有什么温度。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散在额间,毛衣仍在滴水,光挨着也能感觉阵阵寒气。我没什么话说,仰头望着天花板。窗外已无阳光,四周万籁俱寂,双双沉默了五分钟,他突然道:“我一直以为,这样才是对你最好。”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表情平静,声音却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的,他说:“你没醒过来之前,我其实一直在想,假如你死了……”
我打断他道:“你才死了。”
他被我扰乱思路,却没有反驳,只是牢牢看着我,就像飞翔的鹰看中一只猎物,半晌,继续道:“我不敢想象你会在我眼前死去。你呢,颜宋,假如我死在你面前,你会不会难受?”
我想象那个场景,完全想象不能,道:“你爹妈会为你难受,你女朋友会为你难受,加我一个算是怎么回事儿,你也不缺我这点儿难受。”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所畏惧地说出这些话,他的目光隐在眼镜后方,只是轻轻咳嗽了两声。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人人都喜欢他,高中时他伤个风都有大把女生排队送力克舒,他要是死了估计全T大有一半女生要哭着和他同归于尽……仔细想想,我难受不难受还真是无伤大雅。
他轻轻扶了扶眼镜,嘴唇有些发紫,短短两个音节却像很艰难才发出,他说:“颜宋……”话没说完,门砰一声被推开,我转头一看,韩梅梅提着个衣服袋子杀气腾腾站在门口,每个字都是从齿缝中蹦出:“颜宋,你何必那么刻薄?”接着眼圈一红:“你被恨蒙蔽了眼睛,你不知道林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他已经……”被林乔提声喝住。林乔这一声音量并不大,韩梅梅却饱受惊吓地看着他:“我只是为你……”林乔淡淡抬手:“你先回去吧。”
天花板上有难以察觉的纹路,我前天刚被砸破头,被他们一闹,脑袋里翻江倒海得厉害,不由想要是这楼突然倒塌世界就清净了。韩梅梅估计最近韩剧看得有点多,入戏较深,还入的是天使女主角的戏,难以走出,尽管被林乔喝了一声,安静了两秒,却立刻转移话题方向,仍然对我嘶吼:“你没有心,颜宋,你没有心,你根本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我已经忍耐很久,终于忍受不住决定暴走,一把扯掉正在输液的针头,将输液瓶啪一声掼地上,房间里顿时安静,方便我的声音在一个相对微弱的分贝下大家也能清楚听到,而他们则双双被镇住。
我好笑地看着韩梅梅:“被恨蒙蔽了眼睛?看不到林乔的痛苦?恨这种东西是物质生活满足之后拿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只有你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才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不怕你笑话,这些年我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害怕了。害怕我妈在牢里过得不好,害怕外婆年纪大了动不动就生病,害怕颜朗不在我身边被人欺负,害怕下一年资助我的那个企业反悔不资助我了我该到哪里去筹学费,害怕打零工的老板不能按时发工资,害怕……”林乔的手抚上我的眼睛,颤声道:“颜宋……”
我一把推开他,那些年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的恐惧都迎面扑来,忘了这么久的东西,忘了这么久的东西,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你们让我理解你们,我不理解就是我没有心,你还问我你死了我会不会为你难受,我死了又有谁来为我难受?你们不知道牢里是什么样的日子吧,我妈妈在牢里,逢年过节都要靠人去打点,我哪来的钱送去给她打点。颜朗被人说没爹的孩子不是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跑回来问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大学里除了上课一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三顿饭怎么吃才能既保证营养又能节省钱,你们谁过过这样的日子?既然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又凭什么来指责我?”
太阳穴一阵一阵发疼,我觉得今天是过了,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些话,但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唯一解释是人已完全失控。林乔和韩梅梅的脸在一片水雾中晃动,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人突然被谁抱住,那个声音对我说:“冷静一点,宋宋,冷静一点。
是秦漠。
人和人之间会有一个磁场,我知道那就是秦漠。
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时刻到来,就像我从来搞不清中国移动变幻莫测的资费标准。我记得他今天下午在学校礼堂有一个讲座,实在不该出现在病房,但他将我搂在怀中,小心翼翼地像搂着一个遭人暗算了一百遍、已经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我本来已经要慢慢平复,开始冷静,但这样靠着他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顿时失去刚才掼输液瓶的气势,两只手一路摸索上去,攀着他就像在湍急的河流里攀了块不动如山的岩石。他更紧地搂住我,安抚地拍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轻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了。”而我酝酿了三十秒,终于以比刚才那一场痛哭还要痛的姿态,哇一声大哭出来。
这一哭真是气吞万里、河山变色。在孤立无援的时刻,一个人撑一撑其实也撑得过去,但出于占便宜的侥幸心理,总还是希望谁能拉自己一把,而当我有这个愿望的时候,真的也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了,五年来,还是头一回。
我一边在秦漠的大衣上蹭眼泪,一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紧紧挨着病床的林乔。少年时代,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他曾是流川枫一般的存在,加上学习成绩又好,到考试时就是赤木刚宪一般的存在,况且还会弹钢琴,这时候又是工藤新一一般的存在。他有这样多的存在,每一种都耀眼又可靠,已经不能用单纯的骄子来形容,是骄子中的瑰宝,而那是我记忆中的少年林乔,记忆中从未褪色的十七岁的林乔。如今面前这个二十四岁的林乔,却让我看到从未见过的狼狈模样,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冻得发紫的嘴唇,韩梅梅手忙脚乱地拿干毛巾帮他擦头发,被他轻轻推开,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整个病房只能听见我的哭声,一阵缓一阵急,假如是在午夜,在这样空旷的医院,必然别有一番惊魂滋味。手背好像有点疼,随着心里莫名其妙的委屈之感呈倍数放大,越来越火辣辣地疼。我边哭边倒抽凉气,秦漠将我拉开一点,轻声道:“怎么了?”
我哭得一抽一抽的说不出话来,他视线在病房里淡淡扫了一圈,停留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僵了僵,立刻回头执起我的手皱眉打量,严肃道:“怎么回事?”
我吸着鼻子看他握住我的右手,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我本不想打击他,但他黑色的眼睛牢牢锁住我,仿佛我不解释他就要把我看出个洞来,逼得人除了打击他别无选择。
我收回被他握住的手,一抽一抽道:“不是这只。”又把另一只拿给他看,凑过去指着肿起来的手背:“是这只。”找了半天:“你看,这儿还有血,针孔也在这儿,确实是这只。”
说完抬头观察他的反应。他挑着眉毛,面无表情看着我。我和他两两相望,半晌,他道:“针头是你自己拔掉的?”
我犹豫一阵,点了点头。
“瓶子也是你自己摔的?”
我再点了点头。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我,我的手放在他面前,他也没有握住,无论是琼瑶剧还是韩剧都没有这么演过,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总不能主动去握他的手,正准备收回来,就在此时,他突然伸出手指在我高高肿起来的手背上重重一压:“不疼?”
我疼得哇一声叫出来。
林乔道:“你别碰她的伤口。”
秦漠没有理他,仍是挑眉看着我。
我从没见过秦漠生气,不知道他生气会是什么模样,可此情此景却本能觉得他是生气了,只是不明白什么地方惹到了他。世事多变,前一刻我还庆幸这一次终于有一个同盟者,可不超过三分钟,这个同盟者就要叛变了。大家都没有动,在令人无法形容的氛围中,秦漠几步走过去按了病床床铃再回来将我一把抱到床上躺好,掖被子时他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我惴惴道:“秦漠……”
他终于开口:“既然知道疼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伤害自己的事?”
我愣了半晌,反应他是在说什么,赶紧辩解:“这个因果关系不对,那都是伤害了之后才知道疼的嘛。”话说完陡然明白不合时宜,赶紧补救:“况且这又不是伤害,这只是……”只是了半天,本能地觉得必须用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句子,想来想去,答道:“只是……情不自禁……”
他垂眼看了我一会儿,目光费解,什么话也没说,反而转身对病房中另外两位下逐客令:“宋宋一向马虎,听说今天她落水是林先生救了她,实在很感激。但现在她需要好好休息,两位就请先回吧,改天我再带她登门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病房里一时寂静,半晌没有别的声音。
我偏头看了林乔一眼,正和他目光相交,他动了动嘴唇,沙哑道:“那你好好休息。”随即转身离开。韩梅梅尾随离开,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回头:“你们果然在一起了?”秦漠淡淡扫了她一眼。
韩梅梅冷笑道:“我真不明白,她还有一个孩子,她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她有什么好?”
这句话再一次精准刺激到我的痛点,却让人无法反驳。秦漠淡淡道:“你这样想很正常,你要也像我这样看她你就该是我情敌了。”
林乔伸手扶住门框顿了顿,没有回头。我隐约觉得秦漠那句话大有深意,却来不及分辨。偏头目送林乔湿透的摇摇欲坠的背影,记忆里某个角落刹那阴霾,就像某张构图很好的照片一不小心曝光过度。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本来曾经寻找到那样好的一个角度,却因技术原因拍出残次品,而因这着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才找出的完美角度,基本上就注定了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类似际遇,能为青春留下一副正常剪影,只留下了一副剪刀,将过去剪得乱七八糟。
护士在五分钟之内将残局收拾完毕,又把我另一只手拉出来准备扎针。这事纯属我自找罪受,即使年轻的小护士手脚重点,也不好抱怨。本想默默忍了,可小姑娘的手艺实在叫人无法忍受,连扎三针也没找准血管。秦漠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我疼得龇牙裂嘴朝护士赔笑脸:“您能不能试准了再扎下去,这么扎我的手都快成莲蓬了。”
秦漠的声音凉凉响起:“你别管她,尽管试,也让她长长记性。”
小护士得到鼓励,第四针扎得特别狠,我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陡然流进心里,想说点什么,又无从说起。就像和人打架打输,找来帮手,结果找来的帮手却垂涎对方的美色,临阵倒戈,面对这种情况,除了大义灭亲还能再做什么?
但和气头上的秦漠一比,毕竟在气势上略输一筹,不被他灭了已属难得。
我本来以为找到了一个人,可以把身上压了五年的担子全部移交给他,就可以像和我同龄的姑娘一样轻轻松松了,这样多好,可到头来不过是个梦想,只能没事儿的时候想想,让人空欢喜一场。
病房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变得灯火通明,显得四周空空荡荡,我看着秦漠,心灰意冷道:“你在生气?你在生什么气?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并不是存心瞒你。你走吧,我心里难受,你不要在我跟前生气,看得我更加难受。我输好液就自己回去,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他明明知道,却偏要假装不知道,非要我说出:“你瞒了我什么?”
我伸手计算瞒了他哪些事,却不能看着他说出这些话,只能偏头望向窗外:“我和林乔,我和你说过他是我初恋,却没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事情远远超过初恋这个范畴,你没问过我,我本来想过应该主动告诉你,我只是不想想起。还有韩梅梅刚也说得没错,我十六岁生了颜朗,却连他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喜欢我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看上去特别单纯,跟你见过的那些时尚姑娘都不一样?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单纯,搞不好比她们还时尚,也许曾经跟多个男人同时交往,还嗑药吸毒打群架什么的。我只是记不起来,我十六岁那年出了车祸,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听见秦漠拉开椅子,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刺啦声。我想等我说完这一切秦漠一定会讨厌我,但这是无法逃避的事,好比一颗定时炸弹,不是不爆,时辰未到,而与其让它不明不白地爆,不如由我亲手引爆。
窗外树影摇曳,魅影重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在这广阔的空间响起:“你说什么样的姑娘能在十六岁就为一个男人生了孩子呢?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那个男人又是什么样的男人啊?很多事连我自己都不能认同,可醒过来的时候,过去一片空白,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实,我十六岁,我有一个儿子,我其实很害怕啊。可总要走下去,不能因为害怕就停在原地,不能因为做了错事就停在原地,大家都在走,我也要走下去。你看,我是不是走得很好?”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时间表现出一种文学才能创造出的强大弹力,秦漠的声音低低响起:“对,宋宋,你走得很好。”
我喉头一哽,半晌,摇头道:“都是骗你的,我走得一点都不好。有太多的东西让人害怕,只是我把它们人为屏蔽了而已。时不时的晚上还是会做噩梦,你一定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毕竟噩梦又不是生活,没有什么可怕,可这些梦总提醒我颜朗还有一个父亲,颜朗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常常想。”今天真是令人感伤,眼泪又有要流下来的趋向,我赶紧抬头望天花板,却有高大的阴影俯身下来。秦漠一手撑在我的耳边,脸上的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他的手指从我眼角划过,憋了半天的眼泪瞬间功亏一篑。我其实是很爱哭的。
他轻声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
他继续帮我抹眼泪:“你不知道周越越打电话和我讲你落水了时我是什么心情,打一个比方,宋宋,你觉得有谁能忍受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再被自己弄丢?你从不知道该怎么来爱惜自己,最让我生气的是这一点。”
我不是很明白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想对林乔他们发脾气,大可以按床铃请护士把他们赶出去。再看看你做了什么?宋宋,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能伤害自己,唯有身体上的疼痛没有人能帮你承受,虽然我很想,可就连我也不能。”
虽然我很想,可就连我也不能。
这真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过的好听话。我怔怔看着他,我说:“你不讨厌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你怎么还不讨厌我?”
他把我脸旁的头发拨开:“我一直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以为我是像毛头小子一样只打算和你玩玩儿?或者你刚才那么说只是想我放开你。宋宋,我不会放开你。”
我直视着他:“可万一颜朗的父亲是个流氓,总有一天要把我带走呢?”说完抖了抖,“不仅带走我,还要带走颜朗呢?”
秦漠僵了僵,半晌,道:“朗朗的亲生父亲不会是流氓。你怎么会觉得他一定是个流氓?也许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说家。”顿了顿又道,“不管他是什么,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
他揉着我的头发,灯光下恍惚听到千里之外的海涛,风吹过来撩起纱帘,露出一小片红色的裙角,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幻象,我摇了摇头,他的手仍放在我头上。
我撇了撇嘴:“你老把我当小孩儿。”
他手滑下来捏住我的脸颊往外拉:“你不是小孩儿是什么?”
我挣扎着拽他的手:“好歹我也二十四岁了。”
他突然笑了笑,俯身下来吻上我的额头,他说:“对,你是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