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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墨镜已经又被摘了下来,清澈的眼神里有着担忧:“妖子,你想那位林总和前妻是怎么开始的,他和你又是怎么开始的。你想想,你们是不是要继续走下去?”
我逼自己苦笑了会儿,说道:“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如果这些都是设计好的,那最多也是他实现爱情的手段之一。至少为了我是以崇高的爱情,这么比较,我比他前妻幸福多了。”
林林跑过来和我挤在一张沙发上,抱着我的肩说道:“妖子,你不要这么置身事外好不好?你这样的反应很不正常啊。你要么跑去问问那位林总是不是真的,要么说我多管闲事,你总得有个情绪吧。我早就想好了,我对你说了这些,也许你小半年内都不会理我了。我有心理准备的。”
我淡定地看着她说:“我为什么要不理你呢?你只是看不下去我被蒙在鼓里一副幸福小女人的蠢样子而已。如果方予可在外面干了什么缺德事情,我也会第一个告诉你的。我现在只能暂时置身事外,我怕我一激动就不管不顾地在他儿子面前求个结果,到时候失心疯的不是我,而是林思聪。林林,人家都说后妈难为,我也不是个能和孩子和谐相处的人,可我和林思聪太有母子缘分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可人的孩子被大人的一堆烂俗事情撕毁?如果我不置身事外,我都要猜想林大人是不是因为要弥补林思聪缺乏的母爱,才和我做男女朋友的,这样连爱情的理由都没有了。那我不是得学他的前妻啊?小时候,我们都说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但是又有谁想过王子是不是个坏人?王位是不是合法的?权力下流淌着多少鲜血?呵呵。我们张家政治过硬,爱情这样的调剂品可以没有,但是人心必然要光明磊落。即便现在官场职场上都是钩心斗角,战火纷飞,但赌上自己的家庭,赌上别人的家庭乃至性命的人我实在陪不起。林林,你放心吧。我会朝着乐观的方向想,想着林大人也许是冤枉的。我知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的危害,我必须置身事外地去思考问题。思考完了,我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从星巴克到林大人的住所有十分钟的打车距离,我徒步走在路上。刚才躲在层层积雨云后的太阳终于现身,阳光普照大地。四环线上车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元旦促销的牌子铺天盖地,偶尔有几个商家还请个主持人在门口支个音响讲一些热场喧腾的话。可惜讲了半天,没招来几个顾客,倒是把自己热出一身汗来。我作为他的唯一听众,站在他的对面,听着震耳欲聋的舞曲,再听他扯着嗓子无耻地说道“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就这样走一段停一段,沿路欣赏吴彦祖性感的护肤品广告,一身薄汗,一身疲惫。
走到林家门口,我累得已经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坐地上了事。
一开门,林思聪就扑过来,大声说道:“妖子妈妈,你做的喜羊羊饭团我看见了。虽然丑了点儿,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啦。”
哦,对,两个小时前,我还在扮演一个秘书型的女朋友,专门给无常消失的老板型男朋友创造惊喜,搞好后勤,共建和谐家庭。
林大人已经换了一套浅色的家居服,眯着眼睛看着林思聪抱着我的大腿:“去哪里了?一张脸都脏兮兮的。”
说完他想摸摸我的脸。
我不经意地避开,问:“你们大清早干吗去了?”
林大人的手晾在空中,讪讪地放下手来说:“出去走走罢了。”
说谎,是信任破裂的开始。
我看着林思聪欢喜地拿出饭团,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咬着走进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我对林大人说:“今天外面天气阴晴不定的,多注意身体,出去的时候多穿点儿衣服。聪聪这么小,妈妈就不在了,我们要多上点儿心。”
林大人笑了笑,露出浅浅的法令纹:“有你这个妖子妈妈,我以后就不用费心了。你们两个感情这么深,快要超过我这个当爸爸和当老公的了,我嫉妒着呢。”
要按平时,这样的话我当情话来听,说不定心里得美个半天。可是今天这番话我听着却是另外一个味道。
我问:“聪聪的妈妈怎么忍心抛下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儿子呢。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啊?”
林大人顿了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她有心病,华佗再世也治不了的。”
本来我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那些杂乱的历史、陌生的情节,复杂得如同重重的漩涡将我裹紧,把我整个身子拉进了黑洞。然而林子松的这句谎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林林说的那样,跳楼自杀已经不是个秘密,只要我花点儿心思随便打听一下,我就能得知这个事实。他却把我的信任当成白痴,连在谎言之间掺和点儿真相都不屑。我浑身发冷,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匆匆跑到了我自己的家。
好几天不回来,家里所有摆设依然,连尘土都没有积下。幸好没有退租,有个落脚点,就像革命有个根据地一样。
其间林子松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说有些事情还没有处理完,这几天都不回去了。他坚持让我解释是什么事情,我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你先等等。然后我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这天我断了所有联系。如果事情能够重来一次,我绝对不会这样,绝对不会。
在那四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我怀念起林子松温暖的怀抱,怀念起他身上淡淡的体香,怀念林思聪糯糯的童音,我的泪水恣意地流了下来。
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白天,我打开电脑,写下两封邮件。
Roger,
你好!
本人因为一些私人原因,现申请辞职。望批准。
离职手续择日来办。
张耀华
另一封邮件写了又改,改了又删,打出来的每个字都耗费了我一生的精力。
子松:
你过往的那段婚姻,是一把巨型枷锁,让我寸步难行。对于你来说,她算什么?聪聪算什么?我算什么?是你人生中的意外还是一出精心安排?
妖儿
发完邮件我换上运动装,去楼下的健身中心练瑜伽。我从来没有这么庆幸过,在那些无聊枯燥的单身岁月里自己参加过这么一项有助于身心的体育项目,让我在失恋失业的时间里有事情可做。在悠扬的音乐中,我全身心投入,挑战了无数曾经不敢挑战的项目。汗水黏住了我的衣裳,全身的毛孔都迫不及待地呼吸着氧气。我恣意得想哭。
直到健身房关门时间临近,我才依依不舍地洗澡,换衣服收拾回家。
没想到外面已经下了雪。黑色的夜里,白色的雪花迎风飞舞。路旁的树丛上积了一层剔透的雪被子。夜晚行人少,整个世界安详静谧,像是一位穿了白衣的圣洁修女,不容破坏。我一脚一脚地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上次下雪的时候,林大人牵着我的手,在路上狂奔去了电影院,为了我,三十多岁的他如同毛头小子一样和人打架。时间不过须臾,心意却遭风雪。
抖落一身的白雪,背着运动包踱回家里,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门口。这个身影在这半年来经常在我脑海中不由我控制地呈现,无需广告费,无需赞助商,像是午夜各路电视台不停重播的直销广告。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是多么意气风发。他有着墨黑的眼睛,有着与这个年龄不相配的清澈的眼神,这种眼神应该让无数女人怦然心动。然而昨天我才知道,这样的清澈背后隐藏着众多复杂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承受不起。
我第一反应就是转身走开。我不愿面对那些真相,所谓的真相在信任破裂之时,就注定将变成一场狡辩,即便那个真相会有多合理。我讨厌摇摆,讨厌以后不断猜疑,趁我还有些理智,我要继续冷静下去。
我转身的刹那,却意外地听见了林林的声音。林林从林大人身后跑出来,奔到我面前,用一种奔丧的口吻跟我说:“妖子,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你爸爸脑溢血,现在正在住院。你妈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打了一天的电话也没联系上你。她托人去我家要了我的电话号码。你手机关机干吗去了啊?”
我一个踉跄,沿着墙壁滑下去。
林子松是怎么把我接住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我旁边说:“妖儿,坚强一点,先给家里打电话,再想办法。我已经预订好机票了。听天气预报说,明天的雪会更大,开车回去会封路,航班也会受影响。我们争取今天晚上出发,能赶到你家。”
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开机后立刻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的声音单薄得像是秋夜里最后一片枯叶。她说:“耀华啊,赶紧回家。你爸爸撑不过今晚了。”
我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水渍。死亡这个话题这几天不停地在我耳边提及,但好歹提及的时候都是过去时,死神倒也不是那么触目惊心。现在不一样,他直逼现场,扼住我的喉咙,让我难以思考。过道里的感应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恍惚中,我彷佛仿佛看见手术室里的指示灯、闪烁着生命起伏线的仪器、插满各种管子的老人——那是刚正不阿说一不二的我的父亲,是一棍棒打下来让我躺在床上两天的父亲,是逼我从小看《毛泽东选集》的父亲。六年前,为了躲开他,我一口气报了离家万里的学校,两年前我一鼓作气继续北上,到了离家几千公里的北京。这两年,我只回家一次。当时父亲脊背有些佝偻,额上的抬头纹像是被利器一刀一刀刻上去的,但他说话的时候依然一板一眼。我们平静不过一天,第二天就斗上了嘴,第三天他就开始挥他手里的拐杖。我一气之下,打包回了北京。
我抹了一下脸,深呼吸了一声说:“妈,你让我爸坚持住,我今晚到家。你跟他说,这次我回去什么都听他的,我再也不来北京了,我以后一定陪在他身边,只要他活下去。”
挂了电话,我对林子松说:“你带我去机场。回去后我把机票钱打给你。”
林子松搂着我的腰加重了力道,却没有回应我的话,只说道:“我们走吧。”
雪花在车灯前乱舞。刚才这些可爱的精灵现在看来却像是邪恶的幽灵。林子松将车开得飞快,闯了好几个红灯,终于赶在登机时间结束前的最后十分钟到了机场。
跑到登机口,我狠了狠心,对拿着两张登机牌的林子松说:“你不要去了。我妈会误会。”
林子松眼里有受伤神情。刚才一路狂奔,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色有些红润,在白色衬衫的映衬下,像一个少年般血气方刚。
他说:“妖儿,我跟你回去。你这样走,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说:“Roger,谢谢你今天晚上做的一切。你见过林林了,应该知道我了解到了一些你从来不曾跟我说过的往事。目前来说,我需要时间去沉淀和消化。有可能沉淀不下去,消化不了,所以你千万不要等我了。”
我拨开林子松的手,大步走到机舱里。飞机飞往的方向,有我顽固的老父在等我。
老家的天气即便在晚上,也是温暖湿润的。三个小时后,我在暖风中打车到人民医院。
死神比我先行一步,我那被我忤逆了近三十年的老父终于狠下了心肠,在我冲入医院的前一秒停止了呼吸。我进去的时候,白布还没来得及盖上他的脸,躺在床上的看上去像是一个安然入睡的老年人。如果不是我满脸泪水的母亲抱着我,我几乎不能把“死人”这么残忍的称号放在他身上。他的身体还热乎着,他的手还有温度,仿佛他随时都能抓起身边的硬物砸到我身上。然而他就这样走了,走之前都没有看我一眼。
没想到再见面时,却是天人相隔,永不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