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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遮不住。舅舅说:“蹲下去我也看得见。”两个人急切地想找个藏身之处。舅舅说:“不要藏了,各自回家吧,你们哪样都没有做,我可以证明。”
他什么时候有个喇叭呀?回到家才知道,是他侄儿给他的。他侄儿在城里收荒货,骑着一辆三轮车,手持喇叭,走到某幢居民楼下面,也不管人家是在吃饭还是睡觉,扯起嗓门就喊:“有废书废报啤酒瓶的拿来卖!”前不久改行卖水果去了,把喇叭带回来给了他大伯。
这就是说,自从他有了望远镜和喇叭,冉姓坝人就没什么秘密了,他把他们的秘密全抖搂出来了。
那天梁书家的顺手摘了别人的一个瓜,舅舅看见了,他说:“噫,你家菜园里没有啊,一个瓜都要偷人家的。”梁书家的把瓜藏在衣服下面,舅舅说:“那么大一个瓜,藏得住呀?”梁书家的把瓜丢进草丛,不敢要了。但舅舅仍然不放过她:“有你这样糟蹋圣贤的吗?摘下来又丢了,又不是河沟里的鹅石宝(鹅卵石),那是一个瓜呀。”梁书家的被逼急了,望着舅舅的方向破口大骂。她的话舅舅一句也听不见,舅舅说:“你在给梁书念经吗?要念回家去当着他的面念呀,隔山隔水的他哪里听得见。”
诸如此类小偷小摸的事,全都逃不过舅舅的望远镜和小喇叭,他成了乡村道德的评判者和监督者,凡是他看不惯的事都要说,他也敢说。
他有时也会回头看看院子里的狗,看看院子里的鸡。看见狗撒欢,他说它,高兴啥子哇你?你又不是乡长,天天都有人舔你的肥捧你的骚,不晓得有啥子好高兴的!看见母鸡从鸡窝里出来,咯答咯答地叫,他斥责它下的蛋太小,不应该“个大个大”地自夸。母鸡不叫了,躲到看不见的地方找虫虫去了。他回过头继续批评狗:“你呀,光晓得吃饭,连个麻雀蛋都生不出来。”
我去舅舅家时,天色已晚,路过一片玉米地,听见玉米叶被锄头碰得哗啦响。心想,农村人和城里人区别太大了。在城里,即便是吃低保的,这么晚了也不至于还要干活,尤其是这么累的活。我上中学时,从学校一回来就帮父母干活,夜里栽过烟苗,犁过稻田。新栽的烟苗由于须根被拔断了,加上手掌的温度,栽下去后处于半枯萎状态,白天栽容易被太阳晒死。夜里铧田则是为了抢山水,在大雨停歇前不把田犁好,大雨一过,树林里没水流出来,弄不好插不成秧,耽误一季收成。
生活在这种地方,那就,必须得这么干,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并不觉得累。但有时会有一点点懊恼:一辈子都在干这些,怎么永远也干不完呢。有时还会有一种模糊的忧伤:我们真的是这些土地的主人吗?为什么过得这么难呀?不过,在某些时候,心头又会涌起对锄头的爱,对和自己一起干活的人的爱,对玉米叶沙沙作响的爱,觉得别人也这样活着,自己当然也应该这样活着。于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时锄头便像长了眼睛一样,在密密蓬蓬的植株里左冲右突,野草皈心服法地倒下,玉米像不堪娇羞小女孩一样,浑身战栗,保证自己一定好好生长。
“还看得见吗?小心挖到脚指头!”我故意大声说。回到老家,用他们熟悉的戏谑的语气和他们打招呼是他们最喜欢的,他们会觉得你没有忘本。
锄头停下了,但没有出声。
我用手电晃了一下,虽然只晃了一下,但我认出来了,正是那个在玉米地里和情人幽会被舅舅搅黄的小媳妇。我的尴尬真是无法形容,即使绕地球一圈回来,也仍然会觉得尴尬。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尴尬。
我想说,对不起,不知道是你。但这样说显然不对,我的本意是不知道是个女的,而不是另有所指。但一旦开口,似乎总是另有所指。我说:“这地是你家的呀,我不知道是你家的。”
我的声音变了,从冉姓坝的声音一下变成某种办公室的声音。除了有点虚伪,还有几分冷漠。好像有点儿怕她。我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是田表叔呀。表叔你回来了?”她倒没半点尴尬。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还没薅完哩,薅完这点就回家!”她爽朗地说。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还有什么好说的,走了两步,并没有想到马上离开,但她的锄头已经哗哗响起来,我解脱般地加快了步伐。
舅舅家已经吃过饭了。我一到,表嫂忙又去煮饭。在冉姓坝这里,招待贵宾就是煮饭给你吃,不管你吃过与否。
舅舅和大表哥在看电视,大表哥才四十岁,老相已经刻在脸上了。可他的眼睛一盯到电视上就像十多岁的孩子一样满脸傻乎乎的,把电视里的一切都当成真事,从不怀疑。这方面舅舅和他差不多,但他看电视不像儿子那么认真,看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把头勾到胸前,不时抬头看一眼,迷迷糊糊的,直到关机才彻底清醒过来。我进屋后,刚开始他们都很兴奋,但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常态,难为情地保持着某种庄重,还有几分木讷。大表哥以素有的顺从听我和舅舅讲话,不时瞟一眼厨房,就像担心表嫂忙不过来,但他一次也没有起身去帮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你?”舅舅问,仿佛我从他的望远镜里悄然潜回而他居然没看见,他有些不甘。
“三点半,同学开车送我回来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是哪个同学?”舅舅认真地问。
直到我把这个同学的老家在哪儿,父亲叫什么名字,老婆在哪里上班等全都回答清楚,舅舅才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我想知道他对上树以来的生活有何看法甚至总结,虽然他不甚明了什么叫“看法”,更不会以用什么总结去安排下一步的生活。因为我在办公室呆惯了,这两个词不但成了常用词,有时还是关键词。我把话题往这方面引,每当他应该交出他的看法或总结时,他只用半句话或者一两个字就把我打发了。
问他为什么看人家送块腊肉给村长也要说,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好耍。”他说。
有人对被看得干什么都不自由,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颇为难受。
他说:“我才不管。”
我说,除了看人,还可以看看树呀、鸟呀,尤其是鹰,鹰不但抓小鸡,还在空中扑别的鸟。他说:“没看头。”
表嫂把饭菜摆上桌,我只吃了半碗,大表哥和舅舅则吃了两碗,就像他们的肚子随时有空隙,只要有饭就能填进去,并且速度极快,吃菜的声音很响。
吃完后,舅舅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打盹,一会儿打盹,一会儿醒来,每次醒来都能接上中断的话。我叫他去睡,他说他的瞌睡又没来。我知道他是为了留下来陪我,以为这是对在外工作的人应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