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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只有低缓的爵士乐静静地流淌,烛光在蜡烛杯中闪烁摇曳,明灭不定,他默然独坐,只间或拿起酒杯浅浅啜上一口。
楼下客人越来越少,而楼上的笑语隔着一个空间传来,并不遥远,配合音乐,却有点恍惚感。
想到辛辰正在那样的热闹之中与人谈笑,而不是一个人在寂寞之中独处,路非有安心的感觉,他愿意她投身于开怀纵情之中,哪怕她的笑并不是对着他。
夜渐渐深了,他腕上的手表指针指到午夜,手边的红酒已经是第三杯了,楼梯上开始陆续有人下来,彼此道别,出门而去。阿风陪着辛辰走在最后,两人一边下楼一边交谈着。
“我送你回去,不然小笛回头又该怪我了。”
辛辰的声音轻快,“不用了,我又没喝醉,哎哟。”却是险些踏空一级楼梯,阿风赶忙将她扶住。
“还敢说没醉,等一下,我招呼他们关门,然后送你。”
路非迎上去,接过辛辰的手,“谢谢你,我来送她。”
阿风诧异,正要说话,辛辰笑了,“呀,路非,你也来给我送行吗,怎么不上去一块喝酒?”
她显然喝多了,双颊酡红,两眼亮晶晶的,勉力支撑着站稳,再一迈步,却歪倒在路非怀里。阿风见他们认识,放了心,“有人护花我就不送了。”
辛辰软软地靠着路非,胡乱抓着他的衬衫,试图找回平衡,路非半扶半抱着她,对阿风点点头,“麻烦你了,再见。”
这边门前没有停车位,路非的车停在另一条街上,他搂着辛辰,慢慢走着,而她并不安静,处于酒后的欣快状态,笑盈盈地说着话:“你来得太晚了,刚才好热闹。以前总是我送别人,送过爸爸、送过你,还送过李洋……”她皱眉,似乎在努力回忆还有什么名字,然后笑道,“哦,对,还有乐清。其实我很怕送人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只剩我一个人。”
“以后我不会放你一个人了。”他轻声说。
而她并没留意听,只继续顾自地说着:“有这么多人送我,我一个人去哪里都没关系了。”
“一定要走吗?”
她笑得身体在他臂弯中有轻微的抖动,“你跟所有人都说了再见,却不离开,那才真叫讨厌。”
“如果我请你留下来呢?”他的心脏加快跳动,等待她的回答。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咯咯笑了,将话题转开。
“今天真开心,好久没喝这么多。上次还是在新疆的塔什库尔干,呀,我忘了都有哪些人了,大家是到了新疆才认识的,根本叫不出名字。不过你有没发现,有时对着陌生人讲心里话更痛快一些。”
路非一向自控,喝酒从来是略有酒意即止,更不可能对着陌生人倾诉,然而他现在倒希望辛辰保持这个状态,将自己当成一个陌生的路人,无拘无束不停地讲下去。
辛辰靠在他臂弯中,脚步略微踉跄,“我们围着篝火,一边喝酒,一边谈自己的初恋,谈最难忘记的那个人。大家都喝了很多,喝多了就这点好,什么肉麻的话都敢讲出来了,原来每个人心里好像都有一个过去。”
路非已经走到了车边,可是他不想打断她,索性靠车站着,牢牢地抱着她。她显然沉浸在酒精带来的愉悦之中,这么长久以来,头次如此没有防备放松地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忘记了与他的分别,宛然回到了从前,抱着他的胳膊,絮絮说着她能想起来的所有趣事。
“那天晚上高原上的月亮很美,空气透明,没有一点尘埃,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帕米尔花,每个人都在尽力抒情,得到的、没得到的,不管生活中有没有值得抒情的事。”辛辰的声音低而清脆,“哎,你是在笑我吗?”
路非摇摇头,她也并不深究,眼神有点涣散,歪着头想了想,不知道自己说到了哪里,那些积压已久的话语突然借着酒意翻涌上来,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一发而不可收了。
“对啊,大家都讲自己的秘密。有人比较幸运,和最初爱的人走到了一起,可他居然还是遗憾,说没来得及有更深刻的体验,一生不过如此,可见人心是多不知满足的东西。”她轻声笑,“有些旧事,说起来就真的很惨了,有人说他最爱的女孩子跟他最好的朋友结婚了;有人说爱了一个人很多年,从来没有机会向他说起过,你猜我说的什么?”
路非凝神注视着她的嘴唇轻轻地张合,雪白的牙齿在浓重的夜色中闪着点幽微的光泽,左颊上那个梨涡隐现,“我猜不到。”
“我说,我爱过一个人,我要谢谢我生活中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个人,发生过那样一些事。他后来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是不是忘了我,都不重要。我拥有过他的第一个吻,我曾是他的初恋。也许有一天,他喝了一点酒,也会这样回忆起我,觉得甜蜜,那就很好了。”
路非只觉得喉间狠狠一哽,无法发出声音,那份尖锐的刺痛感让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她扣紧,她却浑然不觉,带着笑意继续说道:“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起我,毕竟站在对面,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低声叹息,将头抵到他胸前,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生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生怕她会记起一切,断然退出他的怀抱。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时间就此凝固,再没有下一刻来临。
她却突然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他,“当然,我是有点唱高了,不光感动了别人,还把自己都感动了。我其实没那么宽容感恩,很多时候,我是恨的。如果他从来没出现过,如果我没被他那样爱过,我不至于在以后的生活里怎么也放不下他,不会拿别人跟他做不公平的比较,不会辜负爱我的人的心意。”
她明明对着他,却如同对着一个并不相干的人在回忆,路非紧紧咬着牙,她的声音流丽轻巧,却越来越重地刺入他心底。
辛辰醒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有烧灼感,她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下床,脚在床边找自己的拖鞋,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不禁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躺在辛笛家书房的那张床上。她经常出行,一向并不择床,可是黑甜一梦醒来,却发现躺在陌生的地方,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残余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前是间很大的卧室,门开着,透进来一点光亮,可以看见落地长窗窗纱低垂,随着轻风有微微的摇曳,床边铺着大块的羊毛地毯,她站起身,穿上放在床尾的鞋子,向门那边走去,这才发现外面是个书房,宽大的书桌上亮着台灯,电脑已经进入了休眠状态,路非背向她坐着,头仰靠在椅背上。
她走过去,发现路非睡着了,他洗过澡,头发带着点湿意,脸侧向一边,眉头紧锁,眉间有一个川字纹路,嘴唇抿得紧紧的,即使在睡眠之中,这张清俊的面孔也显得郁结,不是一个轻松的表情。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按在那个纹路上。她的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一下惊醒了,抬手握住她的手,“小辰,不舒服吗?怎么醒这么早?”
她猛然惊觉,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来得太暧昧,连忙缩手,“口渴,我想喝水。”
路非起身,推她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等一下。”
他匆匆走向室外,一会儿拿了两瓶矿泉水进来,打开一瓶递给她,她大口喝着,带着沁心凉意的水顺着喉咙下去,嗓子的难受感觉总算减轻了。她将瓶子放到桌上,无意识地碰到鼠标,电脑屏幕重新亮了起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早就熟悉的本地户外论坛网页。
她回头,路非坦然看着她,伸手抚一下她的头发,“再去睡会儿吧,现在才四点多,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怎么不直接送我回家?”
“太晚了,我怕吵醒小笛。”
“我每次一喝多,就会成个话痨。昨天晚上我没说什么……傻话吧?如果说了,千万别当真。”辛辰有些懊恼,昨晚气氛太过热烈,所有熟与不熟的网友都与她碰杯,不知不觉,她便喝高了。路非送她,她是知道的,阿风毕竟是辛笛的朋友,他们并没直接的交情,能够不麻烦他也好。她依稀记得当时似乎很亢奋,管不住自己的滔滔不绝,可是说了什么却完全没印象。
“你说了很多话,有些我会永远记住。”辛辰惊得正要开口说话,他却接着说,“有些我的确不准备当真,比如让我别缠着你了。”
辛辰没想到路非现在还有开玩笑的心情,只能勉强一笑,“这句话是我的自恋狂借酒劲发作了,可以忽视。”
路非笑了,那个笑意带着无奈与宠爱,“我会忽视的,因为我打算一直纠缠你。”
他穿着黑色的睡衣,领口敞开,修长的颈项接近锁骨处有触目的吻痕。
辛辰的视线落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响,手指本能地按到自己的脖子上,指尖下那块皮肤有轻微的刺痛感,不用看也知道留着同样的痕迹。
她隐约记起昨晚的梦境,似乎有紧密得喘不过气来的拥抱,有热切贪婪的吮吸、咬噬……那些场景飘忽,可是感受真切,她没法再当那是一个寂寞夜晚偶尔会做的春梦了,一时心乱如麻。
路非轻轻拿下她的手,“别紧张,没出什么事。”
这样安静的夜晚,他的声音低缓温柔,辛辰猛然向椅背上一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笑了,“对不起,不管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都不打算负责,我去睡了。”
她站起身,回到卧室,踢掉鞋子,倒头便睡。路非跟过来,将薄被拉上来给她盖好,“我放了瓶水在床头柜上,好好睡吧。”
路非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外面书房的灯也关上了。已经接近五点,室内幽暗而静谧,辛辰却再也没了睡意,宿醉不可避免地带来一点头疼,更让她不自在的是,现在睡的显然是路非的床,枕上有着属于他的清爽的男人气息,而这气息,分明从昨晚就开始紧密围绕着她。
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然而她清楚地记得,她一直靠在一个怀抱中,正是他双臂圈住她,稳定而温暖,呼吸着他的气息,配合酒精的双重作用,让她只想放任自己沉沦下去,不再去管其他。
上一次喝醉,还是在新疆,高度数的白酒辛辣刺激,可是不论男女,都以豪爽的姿态大口地喝着,没有任何的顾忌。
第二天同帐篷的驴友,一个东北女孩告诉她,她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话才睡着,“条理还挺清晰,听着不像是醉话。”
她骇笑,连忙说对不起,那女孩也笑,“没什么啊,我也喝多了,德行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抱着你哭呢,总比抱个陌生男人哭要好,哭完痛快多了。”
辛辰并没去追问自己酒后都说了什么,那女孩也不会提起为什么会抱着她痛哭。萍水相逢就有这么点好处,所有的秘密好像进了一个树洞,旅途结束各奔东西,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从那以后,辛辰开始控制自己,尽可能不喝过量。
可是,再好的自控都会出现缝隙,她昨晚还是喝醉了;而再深的醉意也有清醒的时刻,醒来后再记起那样的飘浮沉溺,只会让人更加的孤独。
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头深深地埋到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