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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来到甘露居。
自从改了静瑶夫人的药方,又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之后,静瑶夫人的精神逐渐有好转,面色红润了许多。
这会子正由丫鬟丝竹陪同在花园里慢慢散着步。
“娘。”
苏晏低低唤了一声。
静瑶夫人转过头来,见到苏晏,面上满是笑容,“老九,我听说你这几日都在军营里操练即将出征的士兵,这会儿怎么有功夫过来了?”
苏晏挥手屏退丝竹,伸手搀扶着静瑶夫人,温声道:“刚好得空,就过来看看娘了,怎么样,这两天有没有感觉好点?”
静瑶夫人点点头,“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寻来的方子,这服药的确好使,吃下去以后,精神好多了,身子也慢慢爽利起来,这不,刚才还让小丫鬟们陪我说话散步呢!”
苏晏道:“所以娘以后不可以随便就说丧气话,儿子一定有办法把这个病给根治好的。”
静瑶夫人轻声喟叹,“你呀,从小就这么贴心懂事,那些年若没有你,娘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苏晏忙道:“娘,说得正开心呢,怎么又伤感起来了?”
静瑶夫人抬袖抹了泪,破涕为笑,“娘就是太高兴了,高兴我还能有命活着,只要我活着,终有一天,还是能看到你大婚的,对吗?”
这句话,满含一个亲生母亲对于儿子终身幸福的期待,让苏晏心里头没来由的一酸。
他向来不喜欢在人前露出难过的神情来,尤其是在静瑶夫人跟前,他就得更加坚强,绝不能让娘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慢慢收敛了情绪,苏晏笑看着静瑶夫人,“娘,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天大的好消息,您想先听哪个?”
静瑶夫人掩唇笑了起来,“你这小子,怎么学会卖关子了?既然都是好消息,那就先听哪个都成。”
苏晏点点头,不急着说,而是问:“娘想不想搬去宣国公府和儿子一起住?”
静瑶夫人眼底满是期待,神色却是晦暗下来,“娘何曾没想过这一点,可你也知道,娘出身卑微,自入苏家就是妾,即便如今因着你的殊荣被封了一品诰命夫人,可这个家,仍旧是你嫡母最大,老太爷如今不管事儿了,所有的大事小事,都得经过你嫡母点头才成,那些年你就去请示过一回把我带出去,不是被她否决了吗?
老九,你听娘一句劝,咱们母子俩活到今天不容易,娘如今也好好的站在你面前,这样就够了,你嫡母那边,能不得罪就尽量避开,不要与她正面冲突,否则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没有什么好处的,我知道这样有些委屈你,可咱命就生成这样,很多时候由不得我们不低头。
至于你说的把我带出去,往后就别提了,尤其是不能在你嫡母跟前提及,没的惹她不高兴酿成祸事。你能隔三差五来苏府看娘,娘已经很高兴了,真的不敢再奢望那么多。”
伸手理了理苏晏的鬓发,静瑶夫人接着道:“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过得好,只要你好,娘就开心,娘一开心,或许这病就能慢慢恢复了,你说是吗?”
苏晏听得喉咙口有些堵,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静瑶夫人又继续朝前走,顺手折了一枝花拿在手里,“你就是娘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从你咿呀学语到如今的功成名就,都是娘一步步看着走过来的,你有多努力,娘心里都清楚,娘可以为了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也得答应娘,不能因为护短心切就奋不顾身与她们斗,我知道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要斗垮她们很简单,可是看到你为了我去做这些,我不会高兴,只会觉得心酸,是我没能给你个嫡出身份才会害你从小苦到大,一辈子不得安生日子过。”
“娘。”苏晏别开眼,把难过的情绪都压下去,这才慢慢转过来,换上笑脸,“咱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我刚刚的好消息还没讲完呢!”
“对对对。”静瑶夫人道:“你还没说,到底是什么好消息?”
苏晏道:“好消息就是,娘一会儿就能跟着儿子搬到宣国公府去了。”
“什么?”静瑶夫人简直不敢置信,“老九,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苏晏面上笑容清润而柔和,“我刚才之所以那么问娘,其实是想给你个惊喜,哪曾想你会因为伤感往事而说了那么多。”
静瑶夫人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她赶紧掐了自己一把。
会疼,不是做梦。
“老九。”她一时激动起来,拉过苏晏的手,却是担忧多于高兴,“你告诉娘,你是怎么做到的,跟她们闹翻了是吗?”
“没有。”苏晏道:“这次,是老太太亲自点头同意我把娘接出去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静瑶夫人低喃,“当年老太太的态度分明那么决绝,她不可能同意让你把我带出去的,这会不会是什么圈套?老九你要小心不能上了她们的当啊!”
“不是圈套,因为……”苏晏摇摇头,故作神秘地顿了一下,“因为儿子马上要大婚了。”
静瑶夫人这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忙伸手捂住因为惊讶而张大的嘴巴。
“这就是我要告诉娘的第二个天大好消息。”他淡淡一笑,眼尾流曳出喜悦的神情。
“天!”静瑶夫人心中骇然,“我该不会是还在梦里没醒吧?”
老太太同意老九将她带回宣国公府就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老九竟然要大婚了?
这么多年,心悦他的姑娘不少,可敢与他谈婚论嫁的却是一个都没有,她还记得上回自己病重的时候拉着老九的手,嘱咐他若是遇到敢与他同甘共苦的姑娘,不管对方家世如何,是美是丑,他都一定要收了对方。
那个时候,老九虽然满口答应,后来却是一点眉目也没有,静瑶夫人一直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怕是见不到他大婚了,可谁能料到,惊喜来得这样快。
“娘,这是真的。”苏晏见她一副震惊过头的样子,笑着道:“半个月后,新娘子就过门了。”
静瑶夫人感动得热泪盈眶。
不枉她等了这么多年,老九终于要大婚了。
苏晏见她眼圈又红,不由失笑,“娘,大喜的事儿,咱就不伤心了,可好?”
“娘不伤心。”静瑶夫人笑了起来,“娘是太高兴了。”
“儿子理解的。”苏晏道:“娘您在凳子上坐会儿,我折回去吩咐人帮你收拾东西,一会儿就搬出去。”
“嗳,好。”
静瑶夫人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苏晏折返回去,不多一会儿就吩咐丝竹来照顾静瑶夫人,他则亲自指挥着下人们拾掇静瑶夫人的行头。
静瑶夫人虽然在这府中待了二十多年,但她的近身之物并没有多少,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全部收拾打包好了。
按照规矩,苏晏在带着静瑶夫人走之前还得去拜别老太爷。
已经穿戴整齐,静瑶夫人今天看起来容光焕发,即便不施任何粉黛,那样的美貌也是让人见之难忘的。
母子俩跟着领路丫鬟来到老太爷养老的听风苑。
阳光晴好,老太爷坐在游廊上,手上提着个鸟笼,正在逗弄里面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的鸟儿。
“父亲。”行到他跟前时,苏晏轻轻唤了一声。
苏老太爷没什么反应,依旧只顾着笼子里的鸟。
负责伺候老太爷的嬷嬷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老太爷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有美酒?”
“不是美酒。”那嬷嬷很有耐心地解释,怕他听不到,声音拔高了些,“老太爷,是九爷来了。”
“哦,是老九啊!”老太爷慢慢抬起头来,看到静瑶夫人的那一瞬,抱着鸟笼的手指开始发颤,嘴巴张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
静瑶夫人屈膝,“妾身给老太爷请安。”
“萝……萝儿?”老太爷激动了半天,终于出声,“你终于来看我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自从老太爷进了听风苑养老,静瑶夫人从来没来过这边看过他一眼。
看着老太爷激动的样子,静瑶夫人情绪很淡,面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喉咙口却有些堵。
当年他在月子里强要她那件事,但凡老太爷有点良心事后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澄清她是被人陷害的,她的名声都不会在一夕之间就烂成稀泥。
可是老太爷并没有。
因为名声对于苏家来说太重要了,他宁愿让她背负月子里勾引他上榻的骂名也不肯承认他是被人下了药所以一时情不自禁,因为这两种说法天差地别。
如果是静瑶夫人主动勾引,那骂名就只能落到静瑶夫人头上,是她不要脸,耐不住寂寞了才会行这龌龊事。
如果是老太爷中了药失去理智,那么他的名声会因此一落千丈。
他可以为了自己的名誉默默把过错都推到她身上让她一个人承受所有人的冷眼谩骂和指摘,他也可以眼睁睁看着她二十多年一直泡在药罐子里不见好,有好几回险些没能缓过气来就这么死了,他可以这样狠心绝情,她为什么还要来看他?
如果说她进苏家的开初几年对他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情谊,那么到了现在,所有的情谊都已经因为恨而消散,只剩完全激不起波澜的一潭死水了。
“萝儿,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跟当年一样貌美。”
老太爷激动的呼喊还在耳边盘旋,静瑶夫人回过神来,依旧站在原地没挪动过半分,她只尽她该尽的请安职责,至于其他,那不是她能管的,也不是她想管的。
老太爷见她迟迟不走过来,浑浊的老眼一寸寸失望下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当年那件事,他知道是自己的错,可他当时真的别无选择。
那一年,他岳丈冯左相家还如日中天,正是鼎盛时期,冯氏更是性情刚烈,稍有不顺心的地方,这一大家子人就得遭殃。
他不敢惹恼冯氏,因为他能有当时的地位,多亏了冯左相的一路提携。
如果他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势因为一个小小的五姨太而毁于一旦,他会发疯的。
所以,即便知道五姨太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她背负的骂名,即便明白他们俩都是被人陷害才会发生那件事的,他也不能站出来澄清半分,只能一直委屈她。
静瑶夫人紧抿着唇,没说话。
“对不起,这么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听到这两人对话,苏晏适时把伺候老太爷的嬷嬷带到一旁不打扰他们。
静瑶夫人苦笑一声,“我当初被那么多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候,老太爷都没能亲自跟我说声对不起,如今过了二十多年,为何要以一句‘对不起’作为见面的开场白呢?
老太爷或许不知道,其实委屈着委屈着,慢慢就习惯了,这是我在苏家这么多年悟出来的道理。
我只是你的妾,所以你可以在关键时刻把我推出来做挡箭牌以保全你的名誉。
我只是你的妾,所以即便错在老太爷,你也可以冷眼旁观我被误会,被陷害而不闻不问。
就因为我只是妾,所以,我的一切都是廉价的,包括尊严。
出了那件事以后,所有人都骂我不要脸,甚至是更难听的话,我全都默默忍下去,为了晏儿,也是为了等你能私底下跟我说句对不起,哪怕你不当着所有人的面澄清事实,哪怕你只是对我一个人说,那天的一切都只是有心人的设计,我或许还能有那么一丝丝的感动,更甚至会因为你的一句‘对不起’而原谅你。
可是你没有,你坐在你的正妻身边,承受着所有人的祝福,笑容那样灿烂,与她真是恩爱无俦,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仿佛我对于你而言,只是发泄完了就能随时丢弃的物件,那样的场面对我来说,堪比利刃剜心。
你其实根本就没想过,为了保全你的清誉,就需要牺牲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健康和名声,虽然我只是个妾,可我也想像其他人那样好好活着,有一副端健的身体,哪怕你不帮我澄清事实,哪怕从那以后你再也不会近我的身,那你好歹给我请个能治病的大夫也成啊!
然而在你正妻的威压下,你退缩了,甚至慢慢忘了还有我这么一号人,没多久就有了你的新欢六姨太。
二十年了,你把我放在一个没人能记起来的偏院里二十年了,如今的一句对不起,你能弥补我什么?”
静瑶夫人原本不想说这些的,可是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病,苏晏自小就承受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和身份该得的羞辱和虐待,甚至为了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他付出了多于旁人十倍百倍的努力,也吃了十倍百倍的苦,她心里就疼得厉害,犹如刀割。
苏老太爷听不真切静瑶夫人的话,但他知道,她一定在控诉当年那件事。
人上了一定年纪,很多事自然而然就能想通。
苏老太爷在听风苑养老这么久,早就看开了。
他所有的妻妾里,唯一不争不抢的,只有眼前这位年轻貌美却被他害苦了一辈子的五姨太。
早些年为名为利为前途,总以为女人是可有可无的物件,尤其是妾室,不喜欢了,就重新换一个,只要你有身份地位,不怕没有女人贴上来。
可一晃眼,他都半截身子入土了,到头来才发现所有的浮华名利,都会随着他的死而化为一抔黄土,终将不见。能有个真心实意的人陪着自己到老,这才叫幸福。
“萝儿。”苏老太爷老泪纵横,满心悔恨,“是我狼心狗肺,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该死!”
静瑶夫人安静地看着他。
该恨的,该怨的,该哭的,她早些年就恨过怨过哭过了。
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她再也挤不出半滴眼泪,如今剩的,只是时过境迁后的丝丝哀凉。
她和他,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晏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走了过来,“娘,咱们走吧!”
静瑶夫人从苏老太爷身上收回视线,转过身要走。
“萝儿。”身后苏老太爷突然激动地唤了一声。
静瑶夫人驻足,安静等着他说。
“你以后,还会不会来看我?”
早就料到苏老太爷会问这一句,静瑶夫人淡淡地道:“或许会。”等你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来见你最后一面。
苏老太爷伸出去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知道自己伤害静瑶夫人太深,而那些伤害,是他这辈子再也弥补不回来的。
望着静瑶夫人越走越远的背影,苏老太爷眼眶渐渐模糊,许久才从喉咙口挤出一句话来。
“起风了,回吧!”
贴身伺候的嬷嬷马上搀扶着老太爷坐上轮椅,推着回了房。
——
苏璃一大早就去云初微的铺子等着了,昨晚辗转反侧至深夜,他想了很多,觉得这个与子衿相似的女人来之不易,自己若是再不抓点儿紧,保不齐往后就再没机会了。
正是由于这股冲动,给了他告白的勇气,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出门赶过来。
看了一眼手中九叔给自己的锦帕,苏璃轻嗤一声,揉成团扔进了一旁的大水缸里。
云初微的确在今日出门。
不过她是与范氏一道出来的,打算去绣坊量身裁嫁衣,路过自家铺子对面的时候,云初微瞥见苏璃等在门外,她心思一动,打了个招呼让范氏先去绣坊,她则漫步走了过来,在苏璃跟前停下。
苏璃原本只是抱着侥幸的态度,哪曾想竟然真的遇到她,他喜不自胜,“晓晓?你终于来了。”
云初微问:“公子找我有事?”
“这儿说话不方便,不如我们去酒楼订个雅间,如何?”
“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办。”云初微道:“公子若有事,也可以直接在这里说的,你若是怕被我铺子里的人听到,大不了我们走开些就是了。”
再一次没约到她,苏璃心中不免失望,但一想到自己是来告白的,他马上又打起精神来,跟着云初微走出好远,在护城河边停下,这才道:“其实我是有件事想要跟你说。”
云初微点点头,“嗯,你说,我听着。”
苏璃鼓起勇气,认真凝视着她,“晓晓,我想,向你求婚,你能不能答应嫁给我?”
云初微做出满脸惊讶的样子来,后退了几步,“公子是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见她不信,苏璃忙解释,“我是认真的。”
云初微适时地让自己的双眼露出水雾迷蒙的样子,“公子前些日子还告诉我你有了未婚妻的,这会子你又让我嫁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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