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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是早没了清白身子……呜呜呜——”
林中秋想起了那次书眉的造访。书眉他们抗捐抗丁、夺枪抢粮,如今终于钻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要挟起了他的家属。他记得民国二十六年腊月,红军在双庙驻扎,用马车将他家的粮食装了个美,到处贴满了打土豪、斗恶霸的标语,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他们这些人。林中秋一下子害怕起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甘甜甜抹了一把眼泪,“早告诉又咋的?”林中秋道:“早知道他是共产党,而且把枪放在咱家,咱就不去告官,匆匆找个理由把人一埋。如今告了官,案一破,还不牵扯上咱们?”甘甜甜闻说,又嚎啕大哭起来,“天杀的王安良……”
甘甜甜的哭声未歇,院子里却又传来一个人哭嚎的声音。林中秋心烦意乱地出了门,只见张先生、任月霞和一个老太婆撕扯在一起。这老婆子的两鬓内陷,仿佛全身仅由骨头和神经构成的,一双小脚和一根棍子构成三个点,在地上颠来颠去,林中秋认得这是王安良他老妈。
林中秋急忙走过去,对老太婆说了王安良死的前前后后。老太婆就把话头转向林中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漫长的哭诉,她说她二十岁上从外地逃荒要饭来到双庙,双庙王新庄的下苦人凑了五斗高梁把她给买下了,做了王新庄有名的光棍汉王大头的媳妇,生了三个娃,死了一双。王安良这娃从小就是个苦命人,五岁上王大头给人挖窑土埋了,可怜王安良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到了十来岁,就到了贵人家拉长工,没成想……。
林中秋吩咐给老太婆装了五斗麦子,放在了老太婆跟前。林中秋说:“王安良在我家拉长工这么多年,早就成了林家的一口人,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愧对您老,也愧对死去的安良。我巳告了官,他们会很快抓住凶手,为安良报仇的,这点麦子你拿上,表示一下我的歉意,反正人死不能复生,我让人送您回去。”老太婆用棍子抽打着麦袋子,“人都死了,要这麦子干啥用?我再看一看安良我娃,我不回去了。”
林中秋就带她进了那间堆杂物的凉房。老太婆一见王安良的尸首,就一头扑上去,喘着气,她抓住头发,拉着,揪着,她的手抓满了扯掉的头发,突然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就无声无息了。林中秋过去拉她,发现她已经被王安良扶着走在了遥远的路上。而这里只剩下一具躯壳。
林中秋特地订制了两副上好的棺材,将王安良母子入殓。而后差人把棺材用白绡缠住,挑了名强壮的长工背着棺首,向田地里走去。林中秋率领全院上上下下去为王安良娘儿俩“送土”。林中秋向灵柩投掷了第一棒土,接着众人纷纷掷土,细小的黄土粒在空中纷纷扬扬,抛散成褐黄色波浪此起彼伏,逝者“慈航”,在黄土地上生息了一遭,最后归宿于黄土地,所谓“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
埋了人往回走的时候,林中秋把枪支的事给张先生和任月霞讲了,问看这事应该怎么办?任月霞说林中秋你上辈子结下什么怨了,养了只老虎,活着的时候背地里弄你,死了还留下些害货来让你不得安生。张先生说:“我看先走通保长,让他把这案草草一了。至于枪,我看咱一不报告上缴县府,二不去寻枪主儿家,送上门来的东西,来者不拒,如今世道不平,咱林家大院该有这些家伙来壮壮威风了。”林中秋听罢连连摇头,“这样虽好,只怕共产党找上门来。”张先生道:“找上门来再说找上门来的话,反正咱不知道他们躲在啥地方,到时就说想把东西送回去,又一时找不到庙门,就一直替他们保存着,或者干脆装糊涂,就说是王安良留下的,不知是土匪的还是青红帮的,一直找不到主儿家。”林中秋想起了书眉,没有说话。张先生说:“现在重要的是马上走通保长,一旦此命案让乡、县插手,就不好办了。”
到家后,林中秋亲自带了厚礼,直奔保长家……保长的脑袋慢慢地从孙拉处门前头的坡路上晃出来。当时孙抓处正在门前头的平台上撒粪。他的心里正揣摸着兰花那女子俊俏的模样,忽地抬头时就看到了保长的黑头发。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上了油,在太阳底下反着亮光。孙抓处估摸不准这是哪里的贵人。
那个圆脑袋全露出来时,孙抓处吃了一惊,这不是保长的?他眨了眨眼睛,终于认定了这是保长。他的脑子里首先意识到的是抓壮丁,接着想到了逃跑。上回民团民丁撵到他家,多亏他跑得快,一口气上了风岭塬,回来后这村藏,那村躲,如今好不容易风头下去了,莫不是保长吃饱了喝足了,搂着婆娘睡来睡去睡腻歪了,忽然间又想起了后山里有个叫孙抓处的人是个好壮丁,上回给逃了,这回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孙抓处一思想,就撇下了铁锨,风一样地从窑里刮进去,“哥哩,保长上来了,要抓我呢!”孙拉处吓了一跳,抬眼从窗子里往外一望,这不,他已经进了院子。想逃都来不及了,“咋办呢?”孙拉处像是对孙抓处说,但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孙抓处三两下上了门,用一根木椽顶了,怕不保险,又加了个灰耙,最后又将自己的身子压了上去。
孙拉处从门缝里看到保长进了他家的院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子,从三孔窑的门前头一一走过,却不推门,只拉长嗓子喝了一声,“拉处!”孙抓处瞅了孙拉处一眼那意思是寻你哩!孙拉处嘴上不言语,心里想这下可完了。保长真的是为他来的,古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的劫数到了。
孙拉处想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一柴刀下去,像是切了一个窝瓜。那声音干脆得很,甚至于他那握柴刀的手都有一种快感传导上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后来黑红的血就涸满了他的视线。他看到一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由吃惊而愤怒,最后变成了绝望。孙拉处的手抖了一下,他手里的柴刀和那具硬梆梆的肉身子一同跌在了地上。五马河悄无声息,死寂的沉默让孙拉处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血管暴跳的声音。他往下一望,繁茂的树木掩住了所有的道路。他唯一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孙拉处捡了柴刀,在一处洼地里取了几层土,就将尸体拖了进来,然后掩上土。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压粪,或者是在垫圈,总之是在干一件很平常很随便的事情,仿佛刚才那一幕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己。
五马沟极深,孙拉处缓缓地走出来。他力图做出一副刚洒完尿或刚屙了一泡屎后的满足和恬然。他一直没有回头,他的腿纠缠着没膝的蒿草。那种很响的声音让他觉得王安良就跟在他的身后。他有时甚至明显地听到了王安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他每次从他身边去南房爬墙头或者从南房回来都是这样蹑手蹑脚的。突然他感到他的后襟子被人给拽住了。孙拉处一下子浑身颤抖起来,他说不是我要你命,是党,党要你命呢。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挣脱这只手。他就听到了“哧”地一声,他的衣服被扯烂了。孙拉处迈开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林家大院,这才发现他的后襟上带着一根山枣树枝。
王安良哪儿去了?孙拉处一直在问自己,后来林中秋也这样问他,他就随声附和道:是啊!哪里去了?但是,王安良垂死的眼睛留在了他的脑海里,它不时地跳出来,对孙拉处扑闪着,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让孙拉处不得安生。于是孙拉处就比谁都变得明白,柴刀由高到低的那一瞬间,王安良的命就巳被他亲手给要了。五马沟的一层虚土底下躺下了一条无羁无绊的汉子,怪谁呢?王安良私藏了枪支,明确告诉他党的活儿不干了,让以后别叫他。孙拉处把这话转达给党。党拍了一下桌子,把孙拉处吓了一跳。党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然后党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孙拉处从党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惊惧。党说:“除掉他才能救革命!”党的眼里射出威严而强劲的光芒。孙拉处从党的话里听出了王安良的去留对革命的巨大影响。他心情复杂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把头深深地埋进裤裆里。党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尽管只那么一下,就已经把鼓舞和信任一同给了孙拉处。孙拉处站起来,垂着头从门里扑踏着出去。
回来后,孙拉处做了好几天的准备。他在加速培养他对于王安良的仇恨,有时他已经操练到提起王安良这两个字就咬牙切齿的地步,但真正见了王安良却又像做了对不起王安良的事一样,不仅表现于脸上的谄媚,而且在行动上也是千方百计地讨好王安良。他竟然有了再劝劝王安良悬崖勒马的愚蠢念头。那天他和王安良单独在一块,就问:“你难道不想过好日子么?像咱们这样干,干老干死也活不到林中秋的份儿上。”王安良顺手摘了一朵打碗碗花,在手里揉成碎末,“我给这老狗留着那一天呢,我宰了他,这一切包括他的二老婆不都是我的?”孙拉处也便无话可说,下手的念头一瞬间就又抬头了。那天他一连喝了三大碗黄酒,径自进了后院,将王安良叫出来,说是党通知他呢。王安良说他已经洗手不干了,他保证以前的事不跟任何人讲,让它烂在心里。孙拉处觉得他的言语非常地活跃,说上句的时候,下句的词儿就在嘴边上跳跃着,他知道这是酒的作用,“我把你的话给党讲了,党说人各有志,这是你今天最后一次参加会,立个保证不出卖大伙,从今天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所以我才来叫你的。我的话捎到,去不去由你。”王安良想了一下,问:“以后当真不拉我?”孙拉处点点头,“当真。”于是王安良就答应了。
两人于黄昏时分进了五马沟。刚进沟的时候,王安良还哼哼叽叽地唱,等到走了一会儿,王安良忽然就问:“党不会把我抓起来吧?”孙拉处的手抖了一下,“你又没投敌,抓你做啥?”“我把他们的枪给扣下了呀。”“我都给党说了,你留下枪是为了杀林中秋,也是斗地主劣绅哩。”王安良于是就无话,但明显地,一种沉重的死亡气息巳笼罩在他俩的周围。当道路越来越狭窄的时候,孙拉处就磨蹭到了王安良的后面,他的眼睛盯着王安良的后脑勺,他很清楚地看到了王安良的发旋。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党严厉而强劲的面孔。蓦然,孙拉处就从他的裤腰里抽出了柴刀……孙拉处仰面躺在了炕上,巨大的恐惧包围了他,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缩在了一起。这时孙抓处对他说:“哥哩,保长下山了……”孙拉处却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孙抓处开了窑门让阳光进来,他才跳下炕,问:“走了?”孙抓处被他的脸色吓住了,连问:“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孙拉处舀了一瓢水,仰脖子灌下肚子,然后望着门外头。门外头很安静,树梢子都不动一下。孙拉处等了好大一会儿,不见有一点动静,这才小心来到院外边的平台上。
在平台上转了一圈子,孙拉处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就走到坡跟前。他刚要展脖子向下瞅,忽地背后伸过来一双胳膊,将他的腰给抱住了。
“好你个孙拉处!杀了人还想跑?”孙拉处的脑子里顿时“轰”一声。
他听出了是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