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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文学 www.98wx.cc,最快更新一个人的朝圣最新章节!

    哈罗德发现酿酒厂里的几个家伙,包括纳比尔先生在内,发明了一种特别的走路姿势,一走起来就笑得歇斯底里,好像多有趣似 的。“快看。”他们常在院子里自吹自擂,这时总有一个人会支起 手肘,弯下腰,扎稳下盘,像母鸡扇翅膀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就是这样!操,就是这样!”其他几个会尖声怪笑,有时整 群人都会吐掉嘴里的香烟,一起用这种姿势走起来。

    连续几天透过窗户看着他们这样做,哈罗德突然反应过来他们 是在模仿财务部新来的那个女人。他们是在模仿奎妮·轩尼斯和她 的手提袋。

    回忆到这里,哈罗德一下醒了,迫切地想回到路上。明亮的阳 光洒在窗帘上,仿佛想努力挤进来,找到他。虽然身体僵硬、双腿 酸软,他还是能走的,脚跟上的水泡也没那么痛了,这让他松了一 口气。衬衫、袜子、内裤晾在散热片上,前一晚他用洗衣粉和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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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这些都洗了。还没干透,硬硬的,但也可以穿。他在两只脚上分别贴好一块剪得整整齐齐的膏药,又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袋打好结。 早餐过后,他会继续向北走。

    哈罗德是餐厅里唯一的顾客,餐厅里点着一盏橘色的灯,有股 潮湿的气味。透过玻璃柜门能看到一些西班牙洋娃娃和死了的红头 丽蝇,已经干成纸团一样。女服务员话很少,但哈罗德很高兴不用 再作解释了。他吃得很多、很急,边吃边盯着窗外的路,算着一个 平时不太走路的人走完到布克法斯特的六英里需要多久,更别说剩 下的四百八十多英里路了。

    哈罗德拿出奎妮的信默念,虽然不看也可以背出来。亲爱的哈 罗德:这封信也许会让你小吃一惊。我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但最近常常不自觉地想起过去。今年我做了一个手术……“我讨厌 南布伦特。”房间那头传来一个声音。

    哈罗德惊讶地抬起头。除了女服务员和他再没有别人了,她看 起来不太像刚说了话的样子。她坐在一张空桌子旁,摇着腿,鞋子 挂在脚尖上一晃一晃,摇摇欲坠。哈罗德喝完最后一点咖啡,又听 到一句:“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的确是那个服务员,虽然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的脸一直朝着窗外,嘴唇张成空空的O形,好像是嘴巴兀自在说话。他希望自 己能说几句话,又不知从何开口。也许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听就够 了,因为她继续说了下去:“南布伦特比起德文郡其他地方简直是多余。就算太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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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我也不喜欢。我会想,是,现在是好,但不会长久的。不是在看 雨,就是在等雨。”

    哈罗德叠起奎妮的信,装回袋子里。信封有点问题,但他又说 不出是什么问题。再说,不专心听那女人说话似乎有点不礼貌,因 为很明显她是在和他说话。

    她说:“有一次我赢了一个去伊比沙岛的旅游,只要收拾好行李 就可以出发了。但我却做不到。他们把机票都寄给我了,但我没有打 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有机会逃离这里的时候,我没法把握?” 哈罗德咬着嘴唇,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没和奎妮说过一句话。 “或许是害怕,”他说,“我曾经有个很好的朋友,但是我花了好 长时间才看清这一点。其实挺好笑的,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 个文具柜里。”他想起那个场景,笑了出来,但那女人没有笑。也许那场景太难想象了。 她抓住摇得像钟摆一样的脚,仔细研究起来,好像以前没仔细观察过自己的脚。“有一天我会离开的。”她说。她的目光穿过空 空的餐厅,与哈罗德的视线相遇,终于笑了起来。

    和戴维的预言正好相反,奎妮·轩尼斯既不是社会主义者,也 不是女权主义者或同性恋。她矮矮胖胖,是个貌不惊人的女子,没 有腰身,前臂上永远挂着一个手提包。众所周知,在纳比尔先生眼 中女人不过是会计时的荷尔蒙炸弹,他会给她们一份酒吧招待或者 秘书的工作,换取她们在他那辆捷豹汽车后座的“报答”。所以奎 妮算得上是酿酒厂的一个“新尝试”,换了其他任何女人来应聘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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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份工作,纳比尔肯定都不会点头。

    因为她是那样沉静、谦逊。哈罗德有次无意中听到一个同事 说:“你简直会忘记她是个女人。”不出几天已经有消息说她为财 务部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进账,但这并没有减少逐渐蔓延到公司走廊 上的各种模仿和讥笑。哈罗德真心希望她没看到或听到。有时在餐 厅里碰见她,她手里握着纸包三明治,和那些年轻秘书坐在一起, 静静地听她们说话,仿佛她们或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一个晚上,他拿起手提包正要回家,突然听到柜门后传来一下抽 鼻子的声音。他想继续走,但那声音又响了几次。终于他回过头来。 哈罗德慢慢打开柜门,一开始除了几盒纸什么都没看到,正要松 一口气,突然又听到那声音,像是在抽泣。接着他看到了,有个人背对他蹲着,紧紧地贴着墙。她的外套包在脊背上,绷得紧紧的。 “不好意思。”他马上说,正要关上柜门赶紧离开,却听到她的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不好意思才对。”现在他一脚踏在柜子里,一脚还在柜子外,面前是一个对着牛皮信封哭泣的女人。 “我工作都做得挺好的。”她说。 “当然了。”他瞥一眼走廊,希望能看到一个同事,过来和她聊一聊。他从来都是个不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当然了。”他又说 了一次,好像重复这句话就够了。

    “我有一个学位,我也不笨。” “我知道。”他回答,虽然这并不完全是事实,因为他对她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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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知之甚少。

    “那为什么纳比尔先生总要盯着我,好像在等我出状况一样? 为什么他们都要取笑我?”

    这个老板对哈罗德来说永远是个谜。他不知道那些废了人家膝 盖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但他见过老板把最难缠的房东收拾得服服帖 帖。上周他才炒了一个秘书,就因为她碰了一下他的桌子。哈罗德 对奎妮说:“我肯定他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会计。”他不过是想让 她别再哭了。

    “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房租又不会自己交掉。但现在我只能 辞职了。有时早上我根本不想起床。我父亲总说我太敏感了。”一 下子听到的信息太多了,哈罗德不知该如何应付。

    奎妮低下头,他看到她颈背上又黑又柔的秀发,这让他想起了 戴维。他突然感到一阵遗憾。

    “不要辞职,”他微微弯下腰,轻声说道,他说了心底话, “我刚开始工作时也觉得很难,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但慢慢会好 起来的。”

    她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怀疑她没有听到他的话。“现在你想从 文具柜出来了吗?”

    他向她伸出手,这让他自己吃了一惊。同样惊人的是她握住了 他的手。相比起来,她的手又软又暖。

    出了文具柜,她很快就恢复过来,顺一顺自己的短裙,仿佛哈 罗德就是那褶皱,她要将他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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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她有点冷淡地说,虽然鼻子还通红通红的。

    她挺直腰板抬着头离开了,剩下哈罗德站在那里,仿佛他才是 举止失常的人。他想她最终还是放弃了辞职的念头,因为每天抬头 看向她的桌子,她都还坐在那里,一个人气定神闲地工作着。他们 几乎不怎么交流。事实上他注意到只要他一走进饭堂,她就会包好 手中的三明治起身离开。

    金色晨曦洒在达特姆尔最高的山上,仍笼在阴影中的地面覆着 一层薄薄的霜。晨曦落到地面上,像从手电里射出的光束一样,指 着前方的旅途。又是一个好日子。

    离开南布伦特后,哈罗德遇到了一个穿睡衣的男人,他正在小 碟子上放食物喂刺猬;他走过马路对面,避开街上的狗,突然看到 一个年轻的文身女孩对着某间房子二楼的窗户大声吼:“我知道你 在的!我知道你能听到我!”她来回踱着步,不时踢一下墙,整个 身体因愤怒而微微发抖。每次看起来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又会拐回 来,再次喊道:“艾伦,你这个浑蛋!我知道你在上面!”他还经 过一张被人丢弃的床垫,一个支离破碎的冰箱剩下的零件,几只不 配对的鞋子,很多塑料袋,还有一个车轮的轴心盖。人行道再次变 窄,从马路收成一条羊肠小道,他终于又回到了蓝天下、树篱间, 看到厚厚地长着蕨草树莓的田埂。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连自己都惊 讶怎么会这么如释重负。

    他将剩下的饼干吃掉,虽然有几块已经碎了,还有一股洗衣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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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味道。

    这样走够快吗?奎妮还活着吗?他不能停下来吃饭睡觉。他必 须一直走。

    下午走下坡路时,哈罗德感到右边小腿后侧的肌肉时不时就刺 痛一下,髋关节也不太妥当,连抬脚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双手撑 腰,不是因为酸痛,而是感觉需要一点支撑;他又停下来查看一下 脚上的纱布,给水泡破了的那只脚换了一张新的膏药。

    小路一转,开始上坡,然后又往下倾斜。有时候身边的山岭、 原野通通都看不见了,他完全忘了自己在哪里,只想着奎妮,想着 她过去二十年的生活是怎样的。她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在信里 她还保留着她娘家的名字。

    “我能将《天佑女王》反过来唱。”有一次奎妮这么告诉他。 她还真唱了,嘴里还含着一颗薄荷糖,“还有《你不送我花了》。 那首《耶路撒冷》也差不多可以反过来唱。”

    哈罗德笑了。不知道当时他有没有笑出来。一群嚼着草的母 牛抬头看见他,把嘴巴停下;有几头向他走近,刚开始还很慢,渐 渐却开始小跑,硕大的身体眼看着会停不下来。哈罗德真高兴自己 在路上,虽然双脚有点受罪,挂在手上的塑料袋有节奏地打在大腿 上,在手腕上勒出一圈发白的痕迹。他试着把袋子架在一边肩膀 上,却总是掉下来。

    兴许是袋子里的东西太沉了。哈罗德突然想起了儿子,小小 的,站在走廊上,肩上背着新书包。他穿着灰色的校服,肯定是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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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上学。戴维和爸爸一样,比同龄的小朋友高那么几英寸,给人一种比他们大几岁,或者是特别壮的印象。他抬头看住哈罗德,靠 着墙说:“我不想上学。”没有眼泪,也没有死死抓着爸爸的裤脚 不放。戴维说话的方式简洁,很自觉,很可以消除听话者的疑虑。 哈罗德回答道——是什么?他说了什么?他低头看着这个儿子,他 想给他一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的,生活就是充满了令人恐惧的未知。”也许他是这么说 的。或者“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又甚或是“没错,但生活 有得意的时候,也有失意的时候”。若他虽然找不到话,但将戴维 揽入怀里,那就更好了。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什么都没做。他这 么真切地感受到孩子的恐惧,却不知道怎么办。那天早上他的儿子 看着自己的爸爸向他求助,他却什么都没给到他。他躲进车里开车 上班去了。

    为什么要想起这一切? 他弓起双肩,更加用力地迈步,仿佛不仅仅是为了赶到奎妮身边,更是为了逃避自己。

    哈罗德终于在礼品店关门前到了布克法斯特。在山峦这一背景 的衬托下,教堂的方形石灰石轮廓显得尤其灰沉。他突然忆起他们 许多年前来过这,那是送给莫琳的生日惊喜。戴维不愿下车,莫琳 当然坚持和孩子待在一块,最后一家人只在停车场停留了一会儿就 打道回府了。

    在修道院的礼品店里,哈罗德挑了几张明信片和一支纪念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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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考虑了一下是不是买罐僧侣蜂蜜——这里离贝里克实在太远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塞进塑料袋里,况且在路上也许会不小心把洗衣粉 掉到罐子里。但最后他还是买了,让服务员包了双层的保护膜。周 围不见什么僧侣,只有观光的旅行团。那间刚翻新完的“橘子餐 厅”比修道院本身还吸引游客。不知道这里的僧侣有没有注意到这 一点,他们会介意吗?

    哈罗德点了一大份咖哩鸡,端到靠大阳台的窗户旁,看着外面 的薰衣草园。他实在太饿了,一顿狼吞虎咽。旁边桌子上有两夫妻 好像正在争执,也许和他们的旅行路线有关。男人在说什么突岩, 拼命戳着面前的地图。女人不耐烦地在桌面上弹着手指,说突岩都 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两人都穿着卡其色短裤、短袖上衣、登山 靴。哈罗德不想打扰他人,开始写明信片。

    “亲爱的莫琳:我到布克法斯特了。天气很好,鞋子还撑得 住,我的腿脚也一样。H.”

    “亲爱的奎妮:我已经走了大约十七英里了,一定要等我。哈 罗德(弗莱)。”

    “亲爱的加油站女孩:(很高兴你能帮上忙)谢谢你。来自那 个说自己要走路的人。”

    “来这里一日游?”一个声音从他头上传来。

    他抬头,看到一个年轻的端着盘子的女侍应。她一定还不满 十六岁,手上的指甲涂成蓝色,像那天早晨的天空。

    莫琳从前有一段时间把脚指甲全部涂成红色,他曾经笑着看她 将膝盖贴到耳朵旁,小小的舌尖伸出一点放在下嘴唇上,全神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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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给脚指甲上色。他用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蓝色指甲的女孩子身上,才能撇开脑海里那幅美好的画面。哈罗德可不想她认为自己没 在听她的话。

    她清理桌子时,哈罗德解释自己正在徒步旅行,并没有提到目 的地。

    “保持健康是很重要的。”她说。 哈罗德不知道她是在说他还很健康,还是想表示他是时候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了。他也不在乎,因为至少她没有笑他。这种境况 让他很感动:遇到一个陌生人,对他表现出不是自己的那一面,或 者很久之前已经失去了的那一面,甚至是成为一个自己“可能会成 为的人”——如果那些年前作的选择不一样的话。他又点了一杯咖 啡,女孩问一句要不要加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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