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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我爹呀?他什么也没交待。”虞锦微笑。
其实,她爹还是交待了一句的,说的是——“当年爹离乡,手里的五两半银子全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赚来的,没拿过他们一个铜板。这些年他们沾着我的名头,也得了天大的好处,这家人就跟缠在人身上的虱子似的,咱从指缝间漏出去的油水,给了也就给了,甭跟他们计较,真要贪咱手里边的东西,来一个打一个。”
虞锦也就谨遵亲爹教诲。
听她说回乡前虞五爷什么都没交待,屋里长辈表情各异,不知道都藏着什么心思。
“苦命孩子!”
大夫人哀哀戚戚叫了一声,拿帕子沾了沾眼睛,泣道:“五弟可是怪我们了?三姨娘去得早,五弟打小就被抱到娘膝下养。那时候家里穷呀,娘又忙着操持一大家子,五弟年岁太小,顾不上他。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跟你大伯心疼他呀,他那日常穿用都是我跟你大伯从嘴里省出来的口粮。”
她言语恳切,眼中的泪扑簌簌往下掉,直叫虞锦瞧得瞠目结舌——要不是她爹的发家史早就被人写成了话本,她曾翻过两遍,怕是要信了她这大伯娘的鬼话。
“兴许是照顾不周,五弟怨我们了。”说至此处,大夫人眼泪流得更急:“当年他早早离了乡,我们一直放心不下,他有什么苦什么愁,从来都一人扛着,也不写信与我们说。这些年虽未见面,家里人却都念着他,那长生牌位一直供在大悲寺里,每年香火不断。”
“后来听说五弟出息了,赚大钱了,县里人都说咱虞家祖上烧高香,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我们脸上也有光,就叫家中小辈都向着学,要做他那样的人物。”
“好了好了,嫂嫂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二房媳妇挤开她,也端着一副笑脸:“这些话回了家以后慢慢唠,锦儿快收拾行李,我瞧你这院里伺候的人多,咱那宅子怕是住不下,带上几个得用的走就行了,家里姑娘都等着你呢。”
“呵……”
虞锦正要说话,却猛地后背一僵。
这是冯三恪最近这半月才生出的体悟。
他家往上倒三代都是庄稼汉,他幼时商人地位还贱,那会儿一大家子住在泾阳,整个村里只有两户人家是做生意的,集市上支个摊儿,三文的菜拉到城里就卖五文,不过一年就攒够钱盖了新屋。村里人人冷眼瞧着,背地里没什么好话。
后来遇上战乱,举家迁到陈塘县。这短短十几年,眼看着商人越来越多了,冯三恪也从没眼热过。
全是在这半年里改变的。
他背着冤屈,在牢里熬了半年,曾许多回卑躬屈膝求过县老爷,却无人肯信他。穷途末路之时遇上了贵人,锦爷花一百二十两银子救了他,冯三恪心里是感激的,可总归觉得世道艰难,叫人心寒。
他一条性命,竟抵不过锦爷一句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县老爷,原来也会有那样谄媚的姿态。
这才慢慢想明白:站得高的人,是能翻云覆雨的。
风雪大了些,他在廊下站着,肩上铺了一层碎雪,仿佛不知冷似的,眸中有星星点点的火。
——有钱,便不受欺负。
虞锦盯着他肩上碎雪,琢磨着他这话。其实她想说,有钱也受欺负,时下商人地位不高,受的欺负多了去了。钱没什么用处,有势才不假。
转念她又想,有势者也受欺负,这世道乱,任谁都是多方掣肘,举步维艰,天王老子也一样——内忧外患,官员昏聩,儿子不孝,活在万人之上的云端照样憋屈得很。
不过眨两下眼的功夫,虞锦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看着眼前人神色坚定,想笑他天真,却没忍心。
全家遭难,只剩他一人,要是心里再没个念想,活在世上还图什么?
于是她神情温和,抬手拂去他肩上碎雪,道了句:“想从商,那就好好学。”
*
吃过朝饭,虞锦便出门了。
她回陈塘时带了整整一车的礼,全是为了送人,今儿拣出来最好的两样,是为拜访她爹的一位恩人——姚大善人。
当年虞五爷承过他的大恩。姚大善人和虞五爷的亲娘是一个乡的,那时他人还年轻,在虞家对面开了个小食肆。虞家没钱供庶子念书,甚至没钱养活,虞五就去了对面做工,姚大善人雇他跑堂,闲时便教他读书识字,还有算账一类的,也算是启蒙先生了。
姚家生意做得红火,家里儿子也一个比一个出息,短短十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姚大善人在这陈塘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了,是靠着几十年行善积德博出来的名声。
有一年陈塘大旱,佃农无余粮,更租不起田地,姚大善人照旧把家里那百余亩地租给了他们,还约定三年不收租子;后来他又为陈家村的疫病散尽家财,打那以后,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大善人”。
前些年从京城到海津府的官道新修了一回,不再过陈塘县,而是改道武清县了。一下子天南海北的人都不见了,陈塘县逐渐冷清了下来。
外来客商的钱财赚不到了,想要重新富贵,就得把路接在官道上。而修直道恰好要过南扬村,想要把路修起来,就得将南扬村一劈为二,人家哪里肯干?村里人家都是祖祖辈辈生在这里的,同宗族的能有五六百人,扛着锄头守在村口,死活不让拆。
县老爷说话不顶用,都得从姚大善人这儿借个面子。老人家讲几句道理,比给多少银子都好使。
不过陈塘确实是穷,路修了一半,停了。这一半还不是路没通上官道的意思,而是左右劈的一半——左边是平平整整的官道,右边坑坑洼洼石子路。
县老爷不敢再问上头要钱,于是这“半面路”一用就是十几年。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停在了姚大善人府前。
虞锦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只见姚家门楣清贫,瞧着倒不像是地主老爷。她上前去敲了敲门,轻声吩咐身后几人:“进门别乱说话,老人家以前当过几年的教书匠,想来规矩多。”
一连敲了好几遍门,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里边探出个脑袋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伯。
“谁呀?”
虞锦笑道:“虞五爷独女,离京前受我爹所托,来探望姚老爷。”
那仆从忙把大门打开,请几人进去。
今天虞锦出门统共带了五个人,弥坚弥高、竹笙兰鸢,年纪最大的竹笙也不过十五岁,冯三恪高高大大杵在几人后边,跟护法似的。
那日不知是他哪句话触动了锦爷,今儿出门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笑说是缺个提重物的,叫他跟着做力气活儿。话虽这么说,冯三恪却知道这是要带他出来见些世面的意思,手里两样礼轻飘飘的,哪里用得着专门叫他来提?
姚家前后三进院子,几十年的老院子了,也没翻新过,墙皮斑驳,上头还有小孩子的信手涂鸦。院里却瞧不着什么人,仿佛除了引路的老仆,整座宅子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到了书房,那老仆推开了门,放虞锦进去了。
屋里还有位老妇人,瞧见有外人来了,朝虞锦温和一笑,走去了书房的隔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