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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萧雪崖那匹著名的“洗石”,可怜那头平日里趾高气扬,比萧雪崖还会鼻孔朝天的达延名种马,正被丹野弯刀逼着,和那马厩里一只脏兮兮的母驴进行着某些不可言说的运动。
萧家军当即傻眼,盯着平日里比自己还高贵的马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嘿咻。
萧雪崖当时的脸色比被铁慈怼了还难看一万倍。
丹野坐在驴圈上,和吊着翅膀的兄弟一起观看开车戏,弯刀打着拍子,看也不看萧雪崖,道:“沙漠男儿,鹰就是他的兄弟,就好比沙场战士,马也是妻儿。我不会杀上过战场的马泄愤,但是你怎么对我兄弟,我就怎么对你儿。”
萧雪崖:“……”
一日两次被怼到无言,在萧雪崖酷炫狂霸拽的生涯里也是第一次。
洗石发出一声羞愤至极的长嘶。
丹野站起身,弯刀拍打着屁股,指一指萧雪崖,指一指驴,“等着抱孙子吧!”
……
铁慈想到那一刻萧雪崖的神情,就觉得无比痛快,第一次对丹野生出了好感。真是可爱得紧啊!
她忍着笑,指着地上那一片混乱,道:“这明显是被破坏过的地面,从刮去的尘土深度来看,原先的地面印子应该更深。在这种时候,还要对地面做伪装,什么人会做这样的事?”
那自然是被追逐的人。
“他们在此处分了赃物,所以我们也要分兵了。”
萧雪崖道:“殿下请走西侧。”
从残印来看,西边那队人和车都应该少一些,相对好对付。
登州兵跟了铁慈,萧雪崖带了海右指挥使司的兵,各自分开。
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追,辙印极其清晰,登州卫指挥使有些急躁,不住呼喝士兵加快脚步,倒是赤雪道:“指挥使不必着急。这渊铁太沉重了,对方行不快。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我们的追兵的。”
铁慈点点头,确实,押着如此沉重的渊铁,就算关卡开放,只要后头有大批追兵,都不可能逃得过。
天色即将蒙蒙亮的时候,她追到了一座断崖边。
气味消失了,辙印一直延伸到断崖边,铁慈顺着辙印往前走,沈谧在她身后轻呼:“……殿下!”
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沈谧顿了一顿。
他还记得在登州府得知那只私章主人信息的时候自己的震惊,到现在还觉得如在梦中。
不是没猜想过铁慈的身份,还是茅公子时候,她的气度行事便十分卓尔不群,沈谧是聪明人,因此选择了无论铁慈境遇如何,都牢牢跟在她身后。只求对方若能翻身,自己也能得见曙光。
但地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一直以为最多就是个闲散皇族而已。
真到了这个身份上,反而更加危险,沈谧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顿了一顿,还是道:“殿下,遇林莫入,遇崖也莫近啊!”
“那是,”铁慈点头,“所有古代类小说,都逃不开落崖魔咒。”
但她还是向前走去,辙印一直延伸到崖边,看那样子,就好像马车真的从这崖上冲了下去。
发现后有追兵,跳崖自尽了?
用脚趾想也不可能。
但是必须得去看看,渊铁剑这么重,路上也没有分道的痕迹,一定就在崖下。
前方岚气弥漫,三步之内不见人影,铁慈道:“你们都留在三步外,我且去看看。”
“殿下!”
铁慈一个手势便阻止了属下们的举动,论起轻功,这里没人比得过她,她不去谁去。
铁慈跪在崖边,双手扣住地面,小心翼翼探头对底下看去——
忽然一只手从崖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带!
铁慈毫不犹豫,指尖用力,咔嚓一声地面石头硬生生被她抠出一大块,她抡起石头就对那手砸去!
那手霍然放开,另一只手却紧跟而上,一把抓住了铁慈手腕,狠狠向外一抡!
一股大力涌来,呼地一声,铁慈的身子猛然悬空!
惊呼声里,半空中的铁慈大喝:“不许过来!”
同时她也紧紧抓住了那只手腕,搭上对方手腕的那一刻,霍霍连声,她的手指如藤蔓,瞬间就顺着对方手腕攀到了对方肘部,死死抓住。
下一刻那只手腕咔嚓一声,连根折断,白惨惨木茬在铁慈眼前一晃而过。
铁慈:“……”
特么的竟然是假肢!
然而此时她已经翻出了崖外,不可自控地向下坠落。
……跳崖魔咒依旧在。
呼呼风声里,忽然脚踝一紧,被藤蔓缠上,随即她被拉近了崖壁。
她低头下望,看见深黑的崖壁和白雾之间,隐约一点青光长长的延伸出来。
铁慈猛地一探脚,脚尖落到一点硬硬窄窄的东西上。
那东西有点弹性,她落脚的同时被微微向上弹起,此刻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柄插在崖缝里的渊铁长剑。
一阵风过,浓雾破开,底下青光闪烁,竟是无数渊铁刀剑,每隔一段距离便长长短短插着,白雾滚滚向崖底啸聚,那些淡青色的刀剑在雾中一路延伸,便如崖壁之上,凭空生了一道青色天梯。
可谓奇观。
渊铁剑果然在崖下,却竟然是被一柄柄插在了崖壁上!
铁慈并没功夫欣赏这奇观,她被弹起后落下,落在下一柄刀上。然后再起,再落。
踏着这渊铁刀剑搭成的九十度阶梯,她毫不犹豫一路向崖下奔去,半空里衣袂起落飘飞,兜了一袖的霜白云岚和淡青色烟雨。而她散开的乌黑长发被猛烈的山风拉直如缎,飘展而下,没入云端。
山间背处半崖间,有人长身玉立,背靠崖壁,脚踩薄刃,于云海雪岚之前,遥望这一幕微带仙气的场景,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铁慈落下时,崖上的人惊叫着扑过来,丹霜原本要跳,直到看见这一幕,才吐出口气。
此刻才明白铁慈为什么不让她们下去,看着铁慈身形在云海青崖之间辗转飘落,美而轻松潇洒,但实则下冲之力巨大,落脚之处又窄且锋利,需要人具有极妙的轻功外,还得有极强的身体控制力,否则一不小心就撞在利刃之上割了腿。
铁慈此刻也是看似轻松,其实满身大汗,全身的血液和气力从天灵直下,贯穿全身,令精神集中,肌肉绷紧,再一路滚滚抵达至脚尖,脚尖自呼啸震耳的山风和冰冷的岚气之间精准地探寻着那一线落脚点,浑身上下像是一遍又一遍开二脉任督。
忽然间胸间一痛,仿佛有什么松动之处,经此一遍遍冲洗,彻底贯通,她猛然睁眼,眼前雾气散开,看见底下一大窝的蛇虫——
铁慈啊地一声,重重落脚,下一瞬又是哎哟一声。
不知不觉到了底,她却因为落地太重,崴脚了。
跌落在软绵的青草地上,铁慈愕然四顾,刚才那窝蛇虫呢?
青草之下是黑土,方圆几丈之内都无蛇虫。
但铁慈凝足目力再次往自己身下看的时候,她猛地跳了起来。
一窝虫子就在自己身下钻来钻去!
跳起来再看,虫子又没了,还是青草土地。
如此几番,铁慈忽然顿了顿,她隐约明白了,却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目光转到四周,面前就是野草树枝,散落的石头,青黑色的崖壁,她凝足目力仔细看那崖壁,然后看见了里面岩石的肌理。
再然后一只飞鸟经过,她看见了鸟骷髅。
透视。
她的天赋之能,竟然开启了!
虽然是天赋之能中传说最弱的一项,但铁慈已经被狂喜没顶。
有没有天赋之能,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那是一个国家,整个天下,济济万民,她和父皇从此能够立足的一生!
跳崖果然都有奇遇,狗血诚不欺我!
铁慈兴奋了一阵,又试验了几次,然后发现自己的透视之能还不熟练,集中注意力看极近距离内的东西比较容易成功。
她兴奋一会,忽然听见嗖嗖的声音,抬头一看,正见一条黑影,和她先前一样,自上而下,踩着崖壁上的剑炮弹一般冲来,却在离她还有两三丈的距离处停住,然后开始往崖上倒退,每退一步,收一柄剑。
铁慈:“……”
糟,居然还能这样断人后路。
那人动作极快,边退边收,很快收了一大把,上方吊下一条绳子,他把刀剑捆在绳子上,绳子就吊上去了。他继续往上收。
铁慈先前狂冲而下没有注意那插剑的格局,此刻才发现,那剑插的位置是一柄比一柄稍稍偏离,不知不觉已经转到了另一面崖,而她带来的人此刻还在另一边找人找工具下崖,完全看不到换个方向有人在收剑。
最下端的剑还在,对方并不打算冲到她面前,留了几柄下来,铁慈看那剑被依次收走,一跃而起,却又瞬间跌落下来——受伤的脚踝,已经撑不住再一次的剑尖渡越了。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一路辗转,当着她的面,不急不忙收走了所有的剑。
这头脑和行事,简直是朵奇葩。
山间雾气逶迤,那人又蒙面,她始终看不清那人的脸,用足了目力有时候看见的还是骨架,只能感觉到对方身材颀长,很是好看。那人影在淡云软雾间逐渐化为小点,最后即将消失于她视野前,忽然低头对她看来。
隔得远,但铁慈依旧感觉对方是在看自己。
她看见那人抬手,指尖似乎在唇间轻轻一按,然后十分潇洒地向她一扬,一个转身不见。
铁慈盘坐于地,愕然半晌。
这不是飞吻么?
谁会这个动作……
半晌她再次跳了起来。
那个大海上死勒索偷东西还要和她打架的爱钱鬼!
……
这边铁慈被诱困在山崖下,登州兵下崖寻找无心再追渊铁。那边萧雪崖已经到了海威卫关卡。
关卡的门官已经不是先前接待慕容端的那位,那普通的城门小官诚惶诚恐地开了门,萧雪崖却凝视着另一个门洞。
侧门的门边有擦痕,门轴还被撞坏了一些,痕迹很新鲜。
萧雪崖拨马过去,门官神色紧张,匆匆跟了过去想要阻拦,却被萧雪崖的部下用马鞭轻轻巧巧就拨在了一边。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侧门过,关卡内还有两排房子,是给守卡士兵居住的,萧雪崖正要下令搜查,蓦然廊檐下走出一个灰衣人,冲萧雪崖作了个长长的揖。
萧雪崖一见他,浓眉便皱了起来。
那人双手奉上一封信笺,萧雪崖沉默着看完,眼睫低垂,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灰衣人垂首道:“夫人如今就在百里外青阳山清修,公子既然碰巧经过,不如这就随小人前去请安吧。夫人可是思念公子多年了。”
萧雪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屋子里有什么?”
灰衣人依旧垂着头,就好像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多年未见,机会难得,公子依旧打算匆匆擦肩吗?”
萧雪崖又沉默,半晌道:“军务在身,恕难从命。”策马上前一步。
灰衣人侧身再拦。
“老爷有句话,着小人带给公子:公子自幼志向高远,家族亦不曾束缚公子,诸般想望,一力成全。哪怕这次您执意弃了三边重军前去东南,老爷最终还是允了。家族不求公子助力,但望公子也存下三分良心,想想自己的来处去处,莫要负了家族才是。”
他说得十分痛心恳切,萧雪崖静静听了,一边听一边向内走,最后在院子里站下,指着一排被布盖住的大车道:“里面是什么?”
那灰衣人呛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发自肺腑说了这许多,这人竟仿佛没听见。顿了顿,冷声道:“那是即将给夫人送去的补品,很多药物珍稀不能见光见风。”
萧雪崖一点头,道:“打开。”
“公子!”灰衣人上前三步,厉声道,“您忘记了吗!是谁当年难产三日三夜,拼死生下了您!是谁在老爷那一堆姨娘算计下保下您,由此伤了根本!是谁不嫌弃您幼时语迟木讷,亲自教养培育您!是谁为您延请最优秀的武师,成就您今日伟业!如今她衰病多年,行将就木,远离亲族于山间休养,日夜只盼能见爱子一面。您便多年不回不问辜负深恩,总不能连她维持性命的药也要毁了吧!”
挑帘子的士兵们惶然停手,回望萧雪崖。
萧雪崖立在那里,依旧笔直如青崖,然而那般久久的伫立,恍惚里便如覆雪的崖,垂霜的树,落了满身的萧瑟。
庭院里都是他的亲信军士,都指挥使司的军队留在院子外,满院寂静若无人。
半晌之后,萧雪崖跪下,向着青阳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如玉山倾倒,身在尘埃而不染尘埃。
他跪下的时候,满院士兵露出骇然神色,随即齐齐低头。
灰衣人在初升的日光下微微打了个寒战。
萧雪崖再次站起回身时,日光利剑般从他眉端掠过,他的目光依旧淬炼如刀锋。
他道:“打开。”
车门打开那一霎,先是落下一些药包,然后堆得太满的渊铁哗啦啦倒了一地。
萧雪崖凝视着那些刀剑,眉间掠过一丝真切的苦痛之色。
灰衣人倒不打战了,站在一地刀剑间,直直地面对着他。
一脸“你看着办吧”的随意神色。
近乎死寂的沉默里,萧雪崖一挥手,士兵们便活了,他的副将急急下令将那些马车从后院赶了出去。
一个士兵收拾了那些落地的刀剑吃力地抱在一起,走在最后的萧雪崖忽然一抬手,从那堆剑里抽出了一柄,看也不看,向后一掷。
剑在半空中出鞘,日光下青光凝练如游龙,当头向灰衣人扑下。
灰衣人骇然后退,剑夺地一声钉在他脚下。
萧雪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给你们老爷留个纪念。”
“告诉他,渊铁珍贵,得这一柄,于他已是勉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贪心太过,小心天谴。”
灰衣人看着他笔挺的背影转过院门,忽然不甘心地大喊一声。
“三公子,您就是这样回报家族的吗?!”
萧雪崖停在门槛上。
一瞬间忽然想到先前铁慈朗然又微带嘲讽的笑,想到她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傀儡生的小傀儡”。想到赤雪那句“如果没有家族,您真的能一切顺利吗?”
他垂下眼睫,微带嘲意地笑了一声。
轻声道:“我此刻没有拿下你,就是对家族的最大回报。”
顿了顿,他跨出门槛。
“……也是对我自己的最大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