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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由礼冠,这一切都不是祭天仪式所必须说要求帝王完成了的任务。
他可以脱去正装换上轻便的袍子,轻装上阵。
待到至天庭后再换上礼袍,他的身后有很多人可以为他拿着这一些。
但是,这不是他想要的。
头颅上的冕冠,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压力。
他手中的卷轴,是他以君父的身份,代替万民向天地、向上苍乞求天下太平、风雨皆顺的真切心愿。
他腰间的佩刀,是大汉的立国之武。
他的垂坠,是礼器,是他对上天的恭敬之心。
如果他将这些东西,一一交付给了旁人,那么,即便他能以最轻松的姿态,到达祭台又有何用呢。
他是这个天下的王,应当是这个天下负担最重的人。
在之前,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他要负担起这一个王朝的兴衰和荣辱,负担起他的祖辈的罪孽和努力,要负担起万民的期待,要负担起曹爱卿对他的信任。
只有如此,他才配称为,大汉的帝王。
冕冠也好,奏书也好,佩刀也好,祭服也好,礼器也好。
是他的压力,也是他的动力。
今天正正及冠之年岁的小皇帝,拒绝了旁人的帮助,随着攀爬,他额间的汗水一直在往下流淌。
他身上厚厚的祭袍的遮掩下,内衫早已湿透。
他又渴又热,但是却不曾停下自己的脚步。
后面的官员已经渐渐有了脱节。
对此,刘协毫不意外,他下令下去,若实在撑不住的官员可以在此歇息,只是必须在吉时之前赶到就可以,莫要勉强自己,反倒是伤身。
他这一条命令一出,队伍瞬间少了一半人。对于如此局面,刘协仅是微微一笑。
他的步子不停,等到攀爬着三分之二处时,日已当空。
随着地势的提升,地势变得空旷,没有了树荫的遮挡,空气愈加炎热。
这次,就得一直伺候在他背后的小黄门也已经撑不下去,这个小黄门正是当年被刘协派去向曹操报信的那一位。
那一年,他虽然成功完成任务,但是身体到底有了亏损,见他满脸通红,目光已经渐渐失去了焦距的模样,刘协命人将小黄门强行扶到到树荫之下歇息。小黄门挣扎着想要跟着他走,见此,刘协对他微微一笑,他告诉这个自幼就陪在身边的小黄门,不要担心吾。
接下来的路,他将一个人走。
他也必须能一个人走。
刘协走在整个队伍的最前端。
他的身侧已无旁人。
此处已经到了人迹罕至的阶段,越往上爬道路愈加坎坷,也愈加艰辛。
他们的背后没有护栏,若一步行将踏错,就要坠入深渊。
没有人为他引路,他能看到的,就只是先人留下来的隐约足迹,刘协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是不是正确的。但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没有人会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够告诉他。
他的面前,是数不清的台阶,是高耸的泰山。
他的身后,是气喘吁吁勉力跟着他的臣子们。
他的身边,慢慢开始萦绕起了一层薄薄的云雾,将他与众人隔离开来。
小皇帝一时之间,感到了一阵茫然。
他很累,他很孤独。
他的手和脚都在颤抖,脑子里面也有些晕晕沉沉,他今年不过20岁,但是在此时却感觉到了五六十岁的力不从心。
这就是封禅之路。
他走的路,在他之前。唯有开国帝王才能走过。
秦皇,汉武,光武,然后就是他。
他没有开辟一个朝代的实力,可能也不是非常的聪明,但是他今天依然走在了这条道路上。
他没有什么功绩可以展现给上苍看,唯一有的,可能就是,这一股子执拗精神
他真的真的已经很累了。
金贵出生的小皇帝,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
因为人太过疲累的缘故,他的脑子里面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无忧无虑的童年,在皇后手下如履薄冰的日子,被毒杀的兄长,被控制的人生,为了逃离李榷的控制,他死力一搏,满身是伤,不敢停止跑动,面黄肌瘦的臣民,失去神采的双眸,最后是曹爱卿递来的厚实手掌。
然后,他在兖州生活,学习,开阔自己的视野,走进田地,挥舞锄头,和民众接触。
他懂了很多圣贤书本上永远不会教授给他的道理。
他摸索着要如何成为一个帝王,要如何成为一个符合大家期望的帝王,这个依然没有人能够教授他。
最后,他一步步的走到了这儿。
刘协,慢慢的停下了脚步,此时山间一阵清风,将萦绕着的云雾稍稍吹散些,他的面前,豁然开朗。
此时,吉时未到。臣子们仅仅到了一小半,且多为武将。
刘协挥退了勉强跟上来要服侍他更衣的小吏,他站在万山之巅,面前的祭台一片残破。
已逾百年未曾修复过的地方,使得这一片祭祀之地成了花海之中,有些格格不入的景色。
如果天气再热一些,进入植物的旺盛生长期,只怕这一片祭台会被花草彻底掩埋。
但是再不显眼,这里也是只有开国的帝王,才能到达的地方。
他一步步得走到了山崖之边,忽然领悟了为什么曹操一力主张他来祭天。
刘协小皇帝长期居于洛阳城中,长自王庭,所见皆为皇家气派,然,汉室的审美到了东汉末年,已经开始逐渐向小而精转换。
这一点,可以从女子的妆容和器具的塑造上看出,这依托于制造业的发达和原材料的丰富,让人们可以有足够的余力去培育出精巧玲珑的小东西,以及婀娜优雅的女子。
这当然不是错误,但是对于长自宫中,从小接受这方面熏陶的小皇帝而言,直接影响了他的审美取向,且长期浸淫于此环境,容易使人软弱,这也是为什么后世很多人教导子嗣时候,都不允许他们生长于香软的温柔乡一样。
泰山位于黄河彼岸,他站在这儿可以清晰得看到蜿蜒而过的大川,云层翻涌,山峦叠叠。
站在此山巅,刘协心中忽而生出了三分豪气,五分壮志来。
此番大美河山,都在他的治下。
他情不自禁得想,他只是来祭天,便有如此自豪、骄傲之心,那么改天易帜的,开创出一片盛世太平的封禅帝王们,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穿过山涧的风变得轻柔了起来,轻轻托起了这个年轻皇帝的衣袂,拂去了他的燥热,方才还觉得灼热的日头,在此时竟觉得温柔了起来,刘协忽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累了,他微微阖其双眸,好像能听到前辈们威严的声音。
他们言语絮絮,他一时却听不清。他不由微微仰头,试图去捕捉那三四言语。
就在他休息的这一会儿,已经有机灵的小黄门将供台摆放好,小心翼翼得开始在上方放置供品了。
除了寻常的三畜九牲之外,这里还被摆放了几个特殊的贡品。
一个就是刘协自己发出的豆芽。除此之外,还有三件木制器物。
这三个,正是翻车、水车、鼓风机的木质模型,最后还有一个陶罐,是去年制成的蝗虫酱,这些东西都来自于兖州,是小皇帝之前特地派人去兖州找夏安然要的。
他自觉自己没有什么功绩可以给上天看,但是他以后可以试着向全国推广这些东西呀。
翻车、水车可引两种不同地形之水灌溉于田,蝗虫则是变灾为宝,小皇帝在兖州的这些日子眼睁睁看着民众从不能接受蝗虫,到习以为常,直至最后因为干旱阴影过去,少了这一美食有些讪讪。
自汉立以来,灾难便不曾断绝,水旱更是不曾停绝,每逢大旱,当年免灾亦是无用,只因大旱之后总有大蝗,在兖州,刘协便听了一耳朵此灾的原理,也知晓如何治理,他也是亲眼见证了兖州、豫州是如何将这一场潜在的大灾转换为了大收获。
刘协亦是从曾被炸蝗虫吓到,转为了……挺爱吃的。
直至后来汉室臣子上奏说因陛下福祉庇佑蝗未成灾的时候,小皇帝还忍不住在桌案下头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小肚皮,在心里有一点点遗憾呢。
他站在泰山之巅,眼见着礼官布置祭台,点起明灯。
吉时将至,百官已就位,小皇帝于人群之前,万民之上,展开了手中卷轴。
皇天后土,神皇在上,请垂听兮。
吾为大汉天子刘协。
吾生而德薄,性寡,幸有神皇庇佑,赐下良臣,明师,以护我华夏央央,国祚绵长。
吾知天欲使吾等强,定要苦之,劳之,饿之,然,求神皇怜悯世人,赐百休缓之期,余愿以祝文。
泱泱华夏,赫赫文明。仁风远播,大化周行。
洎及近代,积弱积贫。州郡板荡,百载陆沉。
哀兵奋起,金戈鼍鼓。兄弟同心,共御外侮。
捐躯洒血,浩气干云。尽扫狼烟,重振乾坤。
昭昭前事,惕惕后人。永矢弗谖,祈愿和平。
吾汉,当兴。
刘协念完祭文,合起卷轴。
这个卷轴,就是他最后一样祭品。
以兖州纸制成,轻薄、结实,可印书,可绘图,可携带,可运输。
可开明智,可教化百姓。
他缓缓将卷轴至于鼎中,看着腾起的火苗将卷轴一点点舔舐干净。
此时心中激荡,自不必多言,祭文是他自己写的,由饱学之士为其修改,诸人都不同意他这样自谦,认为其有损陛下威严,但是小皇帝坚持了,他自觉其并无大才,有的就只有一颗坚定前行的心,还有如同天赐的好运气。
忽而,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是方才他就听到的声音,只是此时稍稍清晰了些。
“尔可能福佑万民,严于律己,励精图治?”
“尔可能虚怀若谷,从谏如流?”
“尔可能负江山之重,民心所付之重,汉室脊梁之重?”
“……吾可。”
“吾惟愿,国泰,民安,”小皇帝顿了顿,微微笑了。“为帝王之路漫漫不可知,吾将上下而求索。”
“吾名刘协,为大汉天子。”
“——既为天子,当恣意、张扬、尔为王,便是大汉的模样。”
“站起来!”
“此天下,没有什么是能让尔跪着的。”
“站与战,是尔为帝王的傲骨。”
“尔,即为龙,为此天下的脊梁。”
“脊梁,可折,不可弯。”
“刘协……受教。”年轻的帝王轻轻舒了一口气,他站直了身体,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深深作揖,以一个后辈的身份。
正当他心情激荡之时,就听见身后群臣的惊呼。
奉礼于侧的礼官亦是发出了因心绪浮动而激烈喘息的声音,随后,他俯身在行跪礼的小皇帝身边“陛下,虹龙传信,吉兆啊!”
刘协微微一愣,他站直了身,旋身看去,便见一道虹桥架在了山涧之间,在云涛之间若隐若现,就像是当真架起了此岸与彼岸的通道,恰巧一阵清风卷起已成灰烬的祭文,向着虹桥的位置送去,就宛如当真有一条他们看不见的龙卷着帝皇的祷文送上苍穹。
众臣均已赞叹的目光看向了这一切,更有混迹两朝的老臣激动跪下。
但是此时此刻,人群的中心点,本当最为兴奋的主角——小皇帝刘协在最初的兴奋惊喜过去之后,理智回笼,然后心中升起了怀疑之心。
他的视线默默落到了人群的最后方,那里正是曹营几位谋士所在,其中就有官衔本来不够前来参与祭天,但是因为其功在千秋的创造被破格允许的夏安然。
小皇帝一瞬间,脑子里面闪过了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想法——这个“神迹”……真的不是夏景熙制造出的?
……不,这样想太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