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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虽不及燕王谨慎,要找些削其王爵的罪名出来也不容易,周王倒是在洪武年间私自去过一趟凤阳,这是可以当成谋反的大罪,但是当时洪武皇帝还在,虽然严厉斥责了儿子一番,却并未深究,如今怎好旧事重提?
朱允便想到了锦衣卫。罗克敌得到建帝的传召不禁大喜,他早知道新帝登基,必然削藩,到时候一定会起用锦衣卫,却没想到皇上如此迫不及待,刚刚登基不足一个月,就已准备动手了。
朱允马上把罗克敌传来,立即要他侦缉周王不法事,罗克敌满口答应下来。朱允还不放心,又道:“此事至关重大,你是锦衣卫里目前的主事人,轻易离不得枢,你将派何人前去操办此事?”
罗克敌道:“臣之下属,有一总旗,姓杨名旭,性格沉稳,办事老练,可当大任。”
“杨旭?”
朱允忽地想到了他前两日见过的那份奏疏,奇道:“杨旭不是已战死双屿岛了么,你锦衣卫还有一个杨旭?”
罗克敌便道:“皇上,锦衣卫只有这一个杨旭,当时朝廷水师确实以为他以身殉国了,谁知他福大命大,身负重伤而不死,落水漂流,幸被一渔民救起,将养多日,竟然捡回了性命。
朱允心道:“九江遗杨旭入双屿盗寇之帮为内应,他能于群盗之为间而不露马脚,确是胆大心细聪明绝伦之罪,朕让他搜罗周王罪证,当能胜任。”便喜悦点头,应承下来。
随即他便想到,自己刚刚登基,民心人望尚嫌不足,这样重要的大事,自己应该接见一下这个杨旭。当初杨旭与家族起了冲突,险些身陷囹圄,便是自己一言为他解围,如果把他叫来再亲自嘉勉一番,杨旭还不感激涕零?自然粉身碎骨报答君恩。主意已定,朱允才说出让罗克敌带杨旭来面君的旨意。
就这样,夏浔有了进宫面圣的圣眷隆恩。
※
夏浔此番重新回到宫,此间却已换了主人,夏浔着宫一厅一柱、一草一木,心也觉黯然。
那个令人望上一眼就心生战栗的帝王,那个在爱孙面前慈爱祥和的老人,不管别人对他是谤是誉、是畏是敬,但他鲜明的人格魅力,却是叫人一见难忘的,自己只不过去了一趟杭州,再回来的时候,那个叱咤风云的伟人便已化作一坯黄土,走在宫,物是而人非,真令人有种人生无常的感觉。
夏浔随着罗克敌走在宫长廊下时,朱允正在谨身殿议政。
凭心而论,朱允是真想干出一番于国于民有利的大事业,成就一代帝皇伟业的,他的新政却也并非全无是处,不过不管是与朱元璋的老辣睿智比较起来,还是与朱元璋出自民间,熟知民情的阅历比较起来,他都差得太远,所以许多政策,要么缺乏远见,要么就是被臣们所蒙蔽,挟杂些私货兜售给皇上,他却不知真相。
比如此刻,继鼓动皇帝撤消了大批盐茶税司、刑举衙门之后,以江浙籍官员占主体地位的朝官员们又打起了田赋的主意。
几位江浙籍官员围着朱允,先恭维吹捧了一番建称帝后的新政如何气象一新,如同甘露,普天下臣民如何欢欣鼓舞的屁话,说得朱允眉开眼笑,真当自己是人间圣君了,这话题便绕到了江南税赋上面。
江南苏州、松江、湖州、嘉兴四地的税赋,是高于其他地方的,因为这些地区最为富裕,当然,也有人说,朱元璋把这四个地方的税赋订得特别高,是因为这里曾是张士诚的地盘,朱元璋恼悔江南百姓拥戴张士诚,所以立国之后予以惩戒。
不过朱元璋只有一隅之地的时候,天下四分五裂,各有其主,要依着这说法,那几乎每一股势力、每一支义军、包括北元朝廷,当时都有他们的根据地,朱元璋要惩戒、要罚重税,似乎除了他自己当初拥有的那片地盘之外,处处都该收重税了。
而且,明朝赋税极低,不管是田税还是商税都是三十税一,苏州、松江等富庶地区的重税是相对于这个普遍税率而言的,以上四个地区,一直都是江南乃至整个天下最富裕的地区,要说这“重赋”重到了这些地区无法承受,阻遏了地方经济发展,却也未必。
正由于这些地区富裕,百姓们有钱送子女读书,这里出的读书人最多,相应的在朝为官的人也最多,因此朱元璋健在的时候曾经做过规定:苏州、松江等江南地区籍贯的官员禁止到户部做官,因为朝廷反腐的几桩大案,“户部胥吏,尽浙东巨奸,窟穴其间,那移上下,尽出其手。且精于握算,视长官犹木偶”,朱元璋担心他们把持财政,偏私家乡,从而牺牲朝廷的利益。
现在朱元璋死了,朱元璋洪武,朱允建,从这年号上就可以出,他想反其道而行,创建一番与乃祖不同的伟业,这些官员便蠢蠢欲动起来,在朱允面前大谈江南重赋,致使百姓如何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请求皇帝开恩,减免江南税赋。
要知道江南重税其实也是有区别的,那里的民田税赋并不高,税赋高的是官田,这也符合自古以来一直的规矩,但江南恰恰官儿最多,江南的官田比例也极高,这笔帐算下来,关乎他们家族的切身利益就极重了。内详情朱元璋是知道的,所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减免江南税赋,朱允却不知道这些情形,听那些官儿们说的在情在理,不禁连连点头。
侍候在建帝身边的小付子正在为皇上斟茶,听这些官儿说的情形如此凄惨,未免有些太过夸张了,忍不住插了句嘴道:“江南鱼米之乡,稻米一年两熟,却和川陕云贵一般缴粮税才叫公平么?如果苏州松江的百姓都如此凄惨,那川陕云贵地区的百姓岂不早都饿死了?”
一位御使闻言大怒,厉声呵斥道:“大胆,内宦阉人,也敢妄议朝政?先帝在时,谁敢如此,你欺我皇上柔弱么?”
朱允一听,脸腾地一下红了,拍案道:“混帐东西,谁让你插嘴的!”
小付子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先是被大臣呵斥,又见皇帝发怒,一慌之下碰翻了茶杯,热水淌出,流到朱允的大腿上,烫得他哎呀一下跳了起来,小付子唬得脸色惨白,慌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多嘴,奴婢多嘴。”说着使劲掌自己耳光。
朱允被他一言削了面子,本就怒不可遏,又被开水烫了一下,更是气极败坏,厉声喝道:“拉下去,拉下去,把这个妄议朝政、败坏规矩的阉人给朕拉下去活活打死!”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小付子吓得魂飞魄散,门外冲进两个武士,不由分说便把他拖出去了。
一个言官轻蔑地道:“身体发肤,受之肤母,这些阉人自残身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肢体不全、心地残缺,哪有一个好东西?”
另一个人便道:“一个小内侍随口一句话,或者罪不致死,但皇上能因此杜绝内宦干政,避免阉宦流毒,这杀一儆百,却是于我大明江山社稷大为有益的。”
这时拍着马屁,外边已传出噗噗的棍击声和小付子痛极惨呼的叫声,朱允余怒未息地喝道:“拖远些去打!”
他掸掸衣袍,重新坐下,呼呼地喘了几口大气,这才说道:“众爱卿,请继续讲。”
朱允从小受师傅教导,对汉唐以来宦官为祸是深恶痛绝,对阉人从骨子里就有一种岐视和轻蔑,并不把他们当人的。都说建仁慈,可他的仁慈是分对象的,朱允下诏全国行宽政、省刑狱时,同时还下了一道诏书,特意诏谕地方,一旦发现宦官奉使横暴,虐害士民即擒送京师,加以严惩。
在他一道诏令下来,许多犯罪的官吏死罪变重罪、重罪变轻罪、轻罪变没罪,刑部、都察院论囚,比起往年少了三分之二。但是与此同时,他对内宦的管教却比朱元璋在时更为严厉,这就像朱允合并州县,裁减冗员的同时,又对他认为重要的部门大肆增加官员编制一样,他的宽刑仁政也对不同对象有不同标准,只不过笔杆子掌握在官手里,官们都说他仁慈,众口一词地说上一千遍,他便成了雨露均沾人人受益的活菩萨。
夏浔与罗克敌走到谨身殿外时,恰见两个侍卫一个提着足踝,一个揪着头发,漫不在乎地提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走出来,那具瘦弱的尸体软绵绵的,一张扭曲惨白的面孔向外侧垂着,夏浔扫了一眼,突地身子一震,猛然站住脚步,失声道:“小付子!两位兄弟,这……这是怎么回事?”
夏浔在宫当值时间不长,今日当班的两个侍卫不认得他,不过一瞧他身穿飞鱼袍,那就是锦衣卫自家兄弟了,便客气地答道:“谁晓得这小宦官因为什么触怒了皇上,皇上吩咐打死,那就打死喽。”
“皇上……,小付子……”夏浔喉头发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两个侍卫向他客气地点点头,拖着那具尸体走了出去,夏浔扭过头,目光追出好远。
“杨旭!”
前边有人唤了他一声,夏浔扭过头,见罗克敌站住脚步,目光严厉地着,神色很是不悦,便咬咬牙,低着头跟了上去。
※
“嗯,就依众卿所议,江浙赋独重,宜悉与减免,亩不得过一斗,就这么定了吧。”
朱允盖棺论定,众官员连忙又是一番恭维赞美,目的已达,这才依礼退下,随后一个内侍战战兢兢禀报:“皇上,罗克敌、杨旭在殿外候见。”
朱允听了,便微笑道:“传他们进来!”
罗克敌和夏浔一前一后进入谨身殿,向这位年轻的皇帝躬身施礼,朱允微笑道:“爱卿平身。”
他了杨旭,说道:“朕在先帝身前,曾经见过你,那时候,你在宫当值吧?”
夏浔脸色微微有些发白,毫无表情地欠身道:“是,皇上记性好,微臣当时只是殿前一名侍卫,竟蒙皇上记在心。”
朱允见他脸色发白,神情谨肃,声音也有些发硬,还道是他见了自己有些紧张,心大为得意,便呵呵一笑道:“先帝比朕严肃许多,真不知你在先帝面前,如何支撑下来的,不要这般惶恐,朕与你早有缘份呢。记得,你当初与杨氏宗族因为父母之事起了冲突,事情一直闹上了朝廷,当时朕在先帝面前,还为你说过持公之语。”
夏浔欠身道:“皇上仁德,微臣铭记在心。”
朱允神色严肃起来,说道:“你能为父母所受的委屈,不惜对抗家族的威压,这是至孝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至孝之人,必是至忠之士,罗克敌向朕荐举了你,为朕做一件关乎江山社稷、天下万民福祉的大事,你可愿意?”
夏浔直撅撅地翘着屁股,地道:“皇上所命,臣必竭诚效力!”
华盖殿内,齐泰对黄子澄道:“以行兄,我听说,皇上用了锦衣卫去查周王?”
黄子澄翻阅着一份公函,头也不抬地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他们……不正适合做这些事吗?”
齐泰蹙了蹙眉道:“可是锦衣卫……,这群凶鹰恶犬,一旦起用,难免……,我还听说,派去主持其事的人,就是那个用计害了你的学生,在朝大大折辱了你一番的那个杨旭?”
黄子澄挑了挑眉毛,慢慢合上卷宗,抬起头来,轻轻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尚礼,你忘了毛骧、蒋是怎么死的了?我还不晓得锦衣卫尽是鹰犬?狡兔未死,鹰犬么,容它嚣张一时,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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